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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一身素衫的青年眉头微皱,一踏步便想融入退潮的人群中去,然而那声轻轻地呼唤却很快地贴近过来,连带着一只柔软无力的手,死死地捏住他的后披。
“兄长。”
秦枕危抬眼。
他的妹妹身后簇拥着一众侍卫,为她挡去周围的人流。秦霂捏着斗笠的边缘,将罩在身边的面纱微微撩起,露出下半张熟悉的脸。
眼生生看着敬爱的父亲与长兄在面前死去,她的嘴唇显出惨白之色,下颔仍在不自觉地哆嗦着打着小颤,不经妆容的修饰,与前月在府宅门口挥手送别他的娇俏女判若两人。秦枕危一时心中滋味错杂,偏过头去,道:
“先离开这。”
秦枕危与秦霂并不亲近。
或者说,除开从小侍候在他身边的书童以外,秦枕危与秦府的一切相关人员都鲜有交集。血缘至亲的父亲和兄长忙于朝政,无暇顾及这好似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的二公子;他又偏爱在外头的花楼里醉生梦死到夜半三更,声名狼藉。秦霂也不知怎么地,对他这个兄长怀着隐隐的恐惧,每每碰见,连打招呼都显得生硬。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却异乎寻常地亲近起来。他能感觉到,秦霂的眼神几次在他身上逡巡,即使是一前一后地慢慢行着,两人间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而他,十分荒谬的,对着往日偏妒又怜悯的妹妹,突然生出一点认同来。
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再没有成为沈镜的妻子的可能。
还是因为,他们两人在同一日,相互成为对方仅剩的依靠?
他又默默前行一步,不是向着城内,而是出城方向。秦霂先是默默松了口气,而后不知在犹豫什么,两三步靠近,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踮起脚扣在秦枕危的头上。
“兄长……城内人多眼杂,你还是遮掩一下为妙。我没有关系的。”
与得到沈镜庇佑的秦霂不同,秦枕危此时,仍是活跃在通缉令上的在逃犯。虽然他们选得这条路人迹罕见,可若是撞上往日熟人,就是大不妙了。秦枕危点点头,将笠帽压得更下,闷声问道:
“你想好之后怎么办了吗……霂妹。”
秦霂为他这一声呼唤打起精神来,但毫无打算的她很快垂下头去。
“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兄长……如果是兄长和我一起走的话,总能想出办法来的吧?”
秦枕危顿了顿,对她突如其来的依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想起父亲那匆匆一瞥又草草移开的眼睛,慨然赴死的从容,不禁想到——
旧的、沉重的、压在他头顶的大山与壁障一同撤去,从今以后,他将成为那座山,那层壁,严严实实地顶在最上方。
……可是他又怎么负担得起如此重担呢?
“你知道吗,过去曾发生而今一模一样之事。”秦枕危说道,“同样是一个家族的陨落,姻亲与旁支一网打尽,同样是男丁全数落网,只有么子出逃,女眷中,也只有一个出嫁女受夫家庇佑逃过一劫……就连造成这一切的主导者,都是同一个人。”
秦霂屏住了呼吸。
因为这个事件的结局,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睡前故事一样,为世家所津津乐道。那个幸运的谢六小姐,最后离开了夫君,回到了亲族身边一并自戕,以最符合谢氏骄傲的姿态从容退场。
被视作最成功、最忠诚、最高洁的世家的女儿。
可凡人谁又愿意轻易去死?谁不想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呢?!
秦霂泪眼婆娑,努力扼住心口的下坠感,哽咽道:
“那我应当——”
秦枕危先一步打断她:
“可你要知道,谢夫人带着上下女眷集体自尽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当一个家族走向衰落,它必定会湮没于尘埃,再盛大而隆重的死亡,即便当代的人对此抱有敬意,而下一代、下下代人,也会完全忘记。”
“活着的人,永远都比即将凋零的荣耀重要。”
他轻轻取出一张捏皱了的手帕,搭在秦霂的手上。
“我们悄悄地离开京城吧,霂妹。”
“不作为残存于世的秦氏族人,仅作为活着的兄妹。”
这里的兴衰更迭——
都与我们无关了。
-
秦霂的嫁妆正寄存在里城门口不远的客栈里。等一行人去了货品,又报了堪合出城,已是暮色四合之时,远远地看见稀薄的月亮躲藏在天脚,与西面的残阳遥相呼应着。
要出京城,首先便要翻阅城外的封雪山。荒地上的植株格外茂盛,可是挡不住迎面而来的寒风,缺乏人气的地方,气温骤降,一下子便进入了夜半三更状,直将秦枕危打了一个哆嗦。
他放下车帐,正撞上秦霂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眼睛,一时无言,只好勉强找了个话头,问道:
“今天你出现在那里,是——”
父亲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久居,手下的关系自然也不仅是明面上和秦家有着实质性关系的那些。今日他在刑场,尽管作了乔装打扮,也尽力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受到了有意无意的打量,可好歹没有被当场揭穿出来。
秦霂能送父亲最后一面,想必也是为此。
不管怎么说,这份人情都要替她还上,以后才能更好地从这些纷扰的人情官司中摘出去。
他现在背有通缉令,不便去往秦家祖地,最好是去京城难以把控的更北方,或是消息难以流通的南海诸岛上去。一开始躲躲藏藏的日子会难过些,但挺过之后,也许能过上想要的平静生活吧。
这些年他虽然荒废,但数算上的天赋,还是经由这一年在户部的经历回想起来。利用手头的银钱做些买卖,加之过去数十载的阅历,也能不愁吃穿。
再者还能……
“今日的刑场仅允许京官进入,我本来是进不去的。好在宿缪他们打听到,那边是只认腰牌不认人的,我才能把自己盖实了混进去。这么说,兄长的腰牌应当不能用了才对,是哪位世叔?”
“不,”秦枕危尚在思考中,下意识地反驳道,“我的腰牌,是、沈镜的。”
他匆匆略过自己是如何得来这一份入场凭证,就听秦霂小声嘀咕道:
“欸?可我的腰牌,也是丞相予我的。”
“他似乎还在受罚禁闭之中,本也去不了,便把官牌给了我。”
沈镜什么时候被关了禁闭?
秦枕危有些错愕。他从怀中取出那块从沈镜枕边拿来的腰牌,秦霂在荷包中翻找片刻,竟也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物什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也没发觉一点差别。
“所以这是,”秦霂小心猜测道,“丞相……特意为我们二人准备的吗?”
不对劲。
这不对劲。
秦枕危的眼眸暗下来。
诚然,他离开的时候顺利得异常,可多多少少,他也猜到了沈镜的默许。可是带走沈镜的腰牌,确乎是临时起意而已——他本来想偷偷潜入,或者在路上随便巧取一个官员的腰牌进去的。
可属于沈镜的腰牌,就那样昭昭然地放在那儿,放在枕边,由不得他看不见,就像是刻意奉上一般。如此一想,他本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一无所知,父兄的境况如何、期限何日,都是沈镜主动告诉他的。
“今日的事情……”
“今日的事情,在京南郊,在那个时刻,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秦霂多少被他突然凌厉起来的问话吓到,答:
“是、应该是丞相主动告诉我的。”
“沈镜因何故被关禁闭?”
“听宿缪他们说,应当是受秦家共罪连坐之事,陛下怪罪,软禁丞相三月以示惩戒。他此番推灭秦家过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导致他在世家中孤立无援,所以少有为他进言的。”
怎么可能?
秦家能有今天,本就是沈镜与皇帝暗中谋划希望得到的结果,启帝又怎么会为此处罚于他?他与皇帝的感情深厚,过河拆桥之事也不应当。至于孤立无援,那更是骗人的话语了。沈镜孤家寡人一个,本就不单单依靠世家在朝野立足,而是他多年来提携的后进门生。此番闷声不吭,怎么可能没有沈镜的允可?
太——异常了。
他还想做些什么?世家已经倒了,他的仇敌也不复存在,海晏河清,他还在算计什么?
秦枕危突然站了起来。他蹿的太快,以至于一个侧倾就直直撞上了窗框。他顾不上揉伤处,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的宿缪——是何人?是哪个世叔派给你的人手吗?”
回应他的是秦霂不解的摇头。
“是沈府的家丁。沈镜担忧我的安全,把大半的人手连同身契都给了我,也许,是心中有愧吧。”
!
——!!
“停车!”
“立刻停车!”
秦枕危突然就将这一切都串通了,得出一个荒谬的可能性来。这个猜测一经出现,便如野火燎原之势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而一发不可收拾,将他的心撕扯成一片又一片,揉捏着发出一阵狂暴的呼喊。他的心中正在怒吼着,可话到嘴边,只有一句苍白的:
“不可以!”
他就像点燃的爆竹一般从马车中弹射而出。
车队此时正行到半山脊处,京城的繁盛景象匍匐于脚下,四处亮起的酒家灯火冷冰冰地缀在空中,多了距离感。秦枕危翻身上马,一手扶住身边的树杈,在身下马儿的躁动中以极其危险的姿势直立起来,在一众人的惊呼中,远远地望见了——
他突然就哭了。
他反身坐下,一引缰绳,在草木稀疏的小径上狂奔而下。身后隐隐传来的、属于秦霂的呼喊,被他抛之脑后。
他满心满眼的,被眼中猝然亮起的一片火光盈满。
夜晚的京城多热闹呀,大人物们的波涛汹涌,今个儿哪位大人死了,哪家倒了,入不了平民百姓的眼。京城的街道还是一样的张灯结彩,护城河上放飞的河灯连成一排,将近处的天一同映亮了。
属于沈府的火光,放在其中,平平无奇,毫不起眼。
即使。
那座宅邸从今往后唯一的主人,将在这不同寻常的火中去往新生,也一点儿,都不会被旁人知晓。
-
秦枕危很少落泪。
在山路上不断向后刮去的冷风中,他意识到。
因沈镜而哭的,占了一半。
因自己无能为力而落下的,占了另一半。
这场不应该存在的大火,这场埋没了过去的秦枕危的大火,又再一次、静悄悄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他一直活在他人的蒙蔽中,一无所觉。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