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无意相欢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城西一片寂静,只有仓促的马蹄声一下重过一下,还伴着来人沉重的吐息。
本也应该是这样。城西的这一片,本就是几方大家划出的地,外面起了高墙,市井摊贩之流进不来。几个世家里又数沈府占地最广,其余几个不过是零星点缀罢了,又因前些天的动荡贴封了几户,一下子便更安静了。
秦枕危也仿佛失语一般,只顾着埋头赶路。
可离熟悉的道路越近,他越是能听见火舌舔过干燥木柴的噼啪之声,他不晓得那是否是他的错觉,可火苗一下子蹿高吞没大梁的场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明明秦枕危不该有这样的想象。他没有亲眼见识过大火,或是摧折过后的断壁残垣。可没有勇气之人也是内疚之人,秦枕危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曾无数次想象过那样的画面,在醉生梦死时,在头脑昏沉中,在午夜梦回后,捏着身边随便什么东西,低落一会,再接着饮酒麻痹自己。
他现在所听见的,究竟是过去的回响,还是真实存在于现在某时的呢?
秦枕危不敢想。
他只能快马加鞭。
沈府的前门没有人——没有家丁,也没有平日里巡逻守卫着的禁军。只这一点,就足够异常了。
秦枕危下马来,因着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儿凝固的情感又流动起来,并为这空气中不寻常的热度催发得更快、更急,控住他所有的思绪成一片白,一股脑地向前跑。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出如此强烈的想要追逐某物的欲望了,所以真的这样做时,才发觉往日的游手好闲使他的身体不如少年时勇锐,步伐疲软,绷直着牵引缰绳的手臂也十分酸痛。可秦枕危的灵魂却好像与焦急的躯体劈裂开来,像是“过去不曾发现沈府很广”之类的想法时不时地闪烁而过。
秦枕危开始浑身出汗。
他好像打开了一道小门,在往火炉里面走,虽然是秋天,可沈府也奇异的没有一丝风,尽是湿热缠绵的静止的气。秦枕危抹掉额前的汗,眼睛一花,就看见一道人影立在他斜前方,洒下一道影子。
他那是几乎要惊喜地叫出声来了。可他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作女子打扮。
是星微,从沈镜幼年时候就跟在他身边。
“前方是主人家的地儿,还请客人止步。”
她说话冷冰冰的。
不,其实星微称得上彬彬有礼,声线也绝称不上冷淡,可秦枕危就是别扭,在意。他嗓子发闷,一口气压在那里没有上来,也就没有吐出一个字。
“还请您回吧,不要插手主人家的事。”
她话里话外都咬着“主人家”这几个字。
无名的怒火将秦枕危的内里烧灼得比外界更为炙热。于他疲软的身躯不同的是他将要喷薄而出的怒吼的灵魂,可他又诡异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问道:
“沈镜在哪里?”
星微的目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她虚扫着脚步的泥土,对这话有了一点反应,行了半礼:
“与您无关,还请回吧。”
秦枕危简直要被她激怒了。他扶了扶手边的斗笠,想着也许等一会儿,他就得裹着这一层薄薄的丝,作将头团团包住的滑稽样,往前走了一步,被星微死死拦住。
她练过武术。单凭动手,秦枕危还真不能从这边过去,即便他想换一个方向绕过去,也一定会被追上。
啊——
“他是你的主人!”他简直像是怒吼的雄狮,“他才只有三十岁,他还应该有更光辉更美好的未来,他不应该荒唐地死在这里!”
沈镜就是该——
永远光风霁月,养尊处优,为他理想所奉献之事操劳,行在光下面。
为人赞美。为人仰望。
而不是、而不是,这么随便地死在无名的角落里!
人死即是最大的失败,最难堪的落幕。
过去的沈御史是何等的德高望重,而今济济后进,又有哪一个知道他?曾经的谢家是何等的只手遮天,可今人又有哪几个还记得亡者的富贵煊赫?
人总是善忘的、无心的,他们不会念着已逝的丞相如何好,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姓沈名镜的公子如何翩翩,更遑论沈镜还这样年轻!这样年轻!
……沈镜和他这样落魄的丧犬不同。他合该莅临万人之上,而不是止步于此。
“寻生或求死,都是大人自己选的路,身为下仆,并无置喙的权力,唯有尽力服从。”星微如是说,极其迅猛地抬手给了前冲的秦枕危一拳,对着仰倒在地的秦枕危,居高临下道:
“无论他吩咐什么,无论他的要求多么荒谬,我都会听从。”
秦枕危好像能从她的眼中看到水光的波动。在被击倒那一瞬间的错愕中他想了很多。
关于星微为何出现于此,沈镜的后手安排,还有他可能对星微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
秦枕危没有起来,他随手摸了一块碎石,尖锐的棱角钻开他的指腹,令鲜血爆溅开来。而他将那血淋淋地手指收紧,抵在自己的喉咙边。
他道:
“你若不放我过去,我便自裁于此。不,也许不是这里,你可以拦住现在的我,可你不能时时看着我,我总能——一起去死。”
“沈镜肯定是说了的吧,像是我不能死之类的话。”
星微沉默了。她的眼中有微妙的仇恨,但动作确乎是在迟疑地收回。
秦枕危笑不出来。他冷木地站起,也不打算询问,抬脚往沈府的内侧走去。
他已经或多或少地猜到,沈镜到底会在沈府的何处了。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如此善于捉摸这个表面冷淡的人的内心。过去他总以为是沈镜刻意表现的让他猜到,现在想想,沈镜出乎下意识的无声的迎合,不知不觉也变成了他真实的模样。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森冷的泥土上。可是秦枕危感觉不到痛,他奔跑起来。
沈镜会在哪儿?
他对十二年前之事是如此的耿耿于怀,那通天的火焰不止在秦枕危的心里烙下痕迹,更在沈镜的心里留在不可磨灭的伤痕,以至于他选择在旧居里以一模一样的方式死去。
他怀念着他的家人们。
-
沈府的整个后院都陷入一片泱泱火海。
秦枕危方才路过院子里用来给植卉浇水的大缸,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沾湿、斗笠也浸了个透之后,只剩下浅浅一层。他抹掉额头不断滴落的瀑汗,朝着这座熟悉的宅邸中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稳步快进着。
他和沈镜最粘的时候也没有进去过的——沈氏宗祠。
头顶的牌匾还没有沾上火,只是四面的窗户都消了个干净,里面只有一片火,什么也看不见。秦枕危多少松了口气,因为看火势还没有烧得太久,可一想到沈镜,他又提了气起来。
阿镜。
他拳头一紧,将自己裹在湿漉漉的衣服里面,闭眼冲了进去。
……
好热。
宗祠内部,比起看三四人高的火焰干等着愣神的外部,还要热千倍万倍。
秦枕危滴血的手指滋滋作响,那些殷红的液体一经离开就被饥饿的火焰舔舐干净。
他尽可能伏低身子,用竹制的斗笠盖住头,一步一步地往里面爬。
好热。
好热好热好热好热好热。
热到感觉奇异的冷,从尾椎一直上爬,直冲他的大脑。秦枕危险些被这一股两重冰火的锋锐冲昏了脑,想就此趴在地上休息一会,还是手指奇异的钝痛突然发作起来,叫醒他,叫他继续胡乱摸索。
他先是朝自己的左手边找过去,等摸到一根三四环粗的顶梁柱,被它上面的雕金花纹硌了手,才知道自己应该是找错了方向,朝右边摸过去。
他暗恨,暗恼,唾弃刚刚没有从右边找起的自己,然后被一根折下来的木棍直直地击中了右腿。
明明砸在腿上,却好像是当头一棒。
秦枕危吃痛地把自己整个都缩起来、缩成一个球,牙齿死死地咬了一会下唇,等神志神情稍微清醒了一点,才松开可怜兮兮的嘴唇,冒出些个破碎的字词,絮絮地念叨着沈镜的小名。
那个名字擦着他的齿缝滑出,莫名地驱走后肢的痛楚,驱走他身体的冷热,令他加了速。
秦枕危用斗笠堪堪盖住的手总算按在了一个实物上。
啊——
圆形。软的。正在燃烧着。
也许是个蒲团。
秦枕危有些失落地抓住蒲团没有着火的底座,把它往旁边一划,就听见上了刺绣的棉底一路擦过粗糙的石砖,没有慢慢停止移动,而是突兀地一声闷响,停了下来。
他因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浑身一抖,一发狠,把斗笠抱在自己的怀里,一个翻滚朝着声音的来源翻过去。
撞到——并不柔软的身体上。
那上面还在着火,被秦枕危手忙脚乱地拍灭之后,只留下崩裂的黑色皮蜕。秦枕危感觉自己的整张脸都烧灼起来,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水渍在他面上蒸干的火辣。
他沉默下来,颤抖的手按住着火的四肢,小心地半蹲起来,抱着往来时的方向扯。不该有的沉重牵扯住了他的手,秦枕危深吸了一口气,小步往旁边挪动。
就算难以接受……!
火势比来的时候更大了。
秦枕危眯起眼睛,抚摸着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手臂,手腕力量一阵又一阵地加强,才总算拖动了一点儿——
吧嗒。
人的下面还有人。
秦枕危一下子睁大了眼,仓皇地去看底下那个人,才发觉沈镜平躺在那里,双手交握,眉头轻轻皱起,被上面的人保护的很好。他呼吸不自觉地加快、急促,好像陷入噩梦。
将手边的人翻转过来,依稀可以看清是常常守卫在沈镜身边寡言少语的侍卫,虚室。
他一下子狂喜,又一下子难过了起来,盯着虚室身体僵直、皮肤断裂也清楚可见的保护姿态,手指不断颤动。
沉默而高于生的忠诚。就算不能劝说沈镜活下来,也要尽职道先行一步。
他们都服从沈镜死的意愿。
那他现在的挣扎,违背沈镜想法的求生的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秦枕危这么想着,可是他的身体先思维一步,将几乎烤干的竹斗笠抛在一旁,将沈镜按在自己怀里,用身上仅剩的那点水去蹭这个难得热起来的人,感受他加快的呼吸,透过紧贴胸腔的衣物,喷吐在心口。
他站起,又弓下身,后脚发力,朝着盲目的方向。
阿镜——
我出发了。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