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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冬很冷。
车队走了一天一夜,方才寻到一处绿洲,映着薄凉的月光,湖面的冰砌出一个锋锐无比的角度,心底的凉气同雾化的热气一同无限地向上生长。
沙暴乃是不分昼夜的勤劳之物,一面将车轱辘猛地向前推一把,于散沙上碾出一道辙痕,于瞬息间再次埋没;一面将人吹得倒伏开去,扶着车壁才勉强立住脚跟。
谢承却松了一口气。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车查看绿洲中冰的厚度:若是太薄,在融化前便会□□涸的土地吸收得无隐无踪。车队的领马人就着凿冰锥打出一个约八寸的孔洞,抬起头与谢承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水源补给有着落了。
谢承熄了火光回车上去,却看见闻人瑶披着两大张绒毯揉着眼坐起——沙漠夜间甚冷,闻人瑶入夜后便手脚发冷,由不得谢承不忧心,走到柱州①时特特意意向当地人购置了保暖的绒毯放在车上备用。
“怎的停下来了。”
她缩了缩肩,又被谢承温热的臂膀裹住。车内没有点灯,她抬起头时,却能见到外边人擎着的火把透过谢承的眸子映出星星点点。
“车队寻到绿洲了。我们在此处停上半日,剩下的物资够我们直接去往仟州的。”
谢承拨开闻人瑶遮面的碎发,手掌贴着她冻得微红的脸颊,凑近过去,轻轻呼了一口暖气,被闻人瑶半嗔半拒地推开,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做甚么呢!”
“先生贪凉,为人子弟的自当身先士卒,替我家先生暖暖——”
闻人瑶脸上浮起一圈薄红,翻滚着温度的血液将她面上的寒意尽数抽离。
“没个正经……呀,真不知道打哪儿学来的。”
她转个身,半背对过去。
“再有三个月便是你三十岁生辰了,今年回京城去么?”
“父亲还在生我气呢,不回不回。”谢承将她的手拉过来,拢在自己怀中焐热,又讨好似的捏了捏她睡了半宿酸胀的手肘,“此次入西域,虽然没找到传闻中的秘蛊仙师治你的痼疾,但总算是找到一味用得上的药材了。须根草在中原不多见,就是有也长在极北的荒山中,当地的人从没想过这攀附在松枝上的陈年老根能入药。知道它对你的病有大裨益,便是此行的第一大收获。”
“还剩下一味笑紫薇……西域这边,这种花是只存于古籍中的仙草,听着描述,江南那边许有模样近似的花。等我们把药方上的东西备齐了,再回京城去也不迟。”
像是想到了什么,谢承叹了口气,半伏在闻人瑶的腿上。对着暖洋洋的绒毯,他闷声道:
“自皇后娘娘去后,父亲在朝中的手脚越来越大。我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也是与他大吵一架,不值当。”
“……你说父亲他还在追求些什么呢。他已经位极人臣,桃李天下,太子殿下深得圣眷,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他就算在丞相的位置上好闲终日,也是未来的国舅!何必、何必……”
闻人瑶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摇了摇头。
“人各有志。彼之蜜糖,又是谁之□□?”
“可就连岫姐与微姐也站在他那边!父亲原想把宓姐姐许给秦家大少爷的,若不是她早有意中人——”
谢承忍不住叹了又叹。他把绒毯往自己身上裹了裹,好像这样便会更好过一些。
“好啦。都是一家人,生什么气呢。”
看他这般小家子气的举动,闻人瑶就忍不住笑他。
“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父亲,你的姐姐们。况就是再看贱我,不还是放任你在京城外头为我寻药么?你话是这么说,过不了一夜,这气就跑走啦。”
“……是的吧。”
谢承喃喃道。
“终究是家人,我又怎么舍得生他们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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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马人是活跃在这一带的老手,经常给往来西域的商队们领路,找水、观星与预测风暴都深有心得,不过半月便带着车队走出了茫无边际的沙漠。
谢承以重金相酬,又与他约定,若是此后在西域寻到他所求的药材,千万买下来,他会以三倍价购走。
领马人自是答应了。
眼看着进城的队伍一点点地缩短,很快便要轮到他们了,谢承的心里却升不起半点终见人烟的欣喜,反倒是一阵又一阵的心悸。他下车舒舒气,一口干粮却卡在喉中不上不下,直叫他扶着路边的树许久才干呕出来。
待他回到车上,闻人瑶一脸忧心地看着他,手中的书早就撇在一边:
“就算是为我寻药,你也应当保重自己的身子——”
“无事,”谢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约是好久不见这边的人与景了,竟有点生疏了。”
车马一点点地前移。将将要轮到谢承与闻人瑶的马车时,前边探路的小厮突然奔过来,勉力忍着惊慌的神色,靠在窗边又小声又急促地说道:
“公子!前边、前边有检查的人,您快做些掩饰吧——”
谢承见他这仓皇的模样,皱了皱眉,道:
“我们一行人都有京城的勘合,何时仟州竟不许京城籍的人入内了?”
小厮是谢府的家生子,此时看着谢承,眼中的光一点点地落下去,不忍去看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垂着头道:
“公子……谢府、谢府没了!”
“——你说什么?”
“家主大人于两月前谋逆失败,谢家上下九族,连同所有的姻亲被圣上连根拔起,夫人逼着族中的长辈自戕,又携各位女眷饮鸩自杀,距今已过去一月有余。
眼下谢家独子尚存的消息传到边塞,各州府为了向圣上邀功,纷纷在进出的关头都在搜寻谢氏余孽。公子还是快些躲起来吧!”
谢承呆呆地靠在窗边,好像听见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还是闻人瑶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将此次去西域得来的、当地人金发编成的头套翻寻出来,按在谢承的头上;又推了推他,叫小厮服侍他去后边换一身西域人惯穿的服饰。
这些本都是谢承看着有趣,充作玩物带回中原来的,谁知道……竟然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谢承下了马车,站在一旁等候入城,至于守城士兵的盘问搜查,自有旁人应付。
他仰视身前巍峨高大的碉楼,其上有无数架□□,没有填机括,却仍将目标对准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他再盯着,下一秒——
便是万箭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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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在这树下木头似的坐了半日,可曾悟得了什么?”
“阿瑶,矮树招虫子,你小心些。”
闻人瑶才刚出门没几步,谢承却放心不下她的身子,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大夫说日子进了,你也该多走动走动。来,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闻人瑶的身子已有足八个月了。前几月她吃什么吐什么,胃口倒得厉害,非要谢承一口口喂下去才勉强肯松口。
近来倒像是好了许多,能比谢承还多吃小半碗,精神气也补足了。
以至于谢承怕她贪口积食,饭后都会替她揉揉肚子。午睡起后,还会让她活动活动,松松筋骨。
前几月的病痛沾染新生的喜气,也一同被驱走了似的,闻人瑶的脸上全是笑意,再不见被痼疾折磨的忍耐之色。她起得越来越迟了,缩在被衾中懒洋洋的不肯起,谢承咬咬牙才狠心唤她起来,又替她绾发描眉,只觉得气色也好上了许多。
果真是京城的风水养人。
“念儿可睡饱了无?赶快收拾一下起来咯!爹要带着你娘动一动,你可不能偷懒了去。”
谢承一边搀扶着闻人瑶,一边伏下身与腰齐平,小声逗着她肚子中的孩子,好像挨得近一些,便能让腹中的孩子听见一般。
闻人瑶瞥了一眼,只觉得没眼看他这傻乐着的模样,挺着肚子轻轻哼了一声。
“你就这么笃定是个女孩儿?还没见着呢,小名便亲热地喊起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她。”
“哎,大名一定让与先生起,小名便由我来起,不也妙哉?再说了,这几日先让我过过瘾……”
谢承自顾自地对着她的肚子说了一大通话,才意犹未尽地直起身来,拍了拍闻人瑶的手:
“我就是突然想起前些年的事。”
“我们一块儿从京城到江南,四处游玩,又走到西域去替你寻药——再回来,顶着天下的通缉,建了如今的谢氏商行掩人耳目。后来启帝撤下了对我的搜捕,我们便在苏州建了学堂,专收女学生,你做夫子,我替你赚钱跑堂,还给我们俩的故事写话本子……兜兜转转,竟是十六年了。”
他听上去有些许的沮丧。闻人瑶不知是哪件往事触动了他的伤心处,走了两步便停下来,勉强转过身去对他说道:
“你可省省心,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写的话本子还停在前年,再不整整稿子填上这两年的缺,小心魏先生追到京城来打你!”
“来就来,我怕了他不成?”
“口出狂言。”
……
浮散在谢承脸上的阴霾无影无踪。
闻人瑶笑起来,只觉得满园留香,阳光又暖融融的,像极了他们走在茫茫大漠中时,谢承的手藉由绒毯传过来的温度。只是当下更近一些,紧紧交握,谁也不想分开。
真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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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柱州,即新疆。想到新疆我第一反应就是长绒棉……不管古代有没有就当它有吧。
沈镜上线蓄力中。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