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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沧澜(三)

无意相欢 甜文界第一败类 6505 2021-04-05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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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承走进这家位置偏僻的客栈时正当未时,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大堂里没有多少人,就连前台的小二也捏着块抹布伏在桌上打瞌睡,一副倦极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沿着之前走过的路在一处房门前停下,抬起头确认了早已烂熟于心的房号字样,敲了两下门。

  里面传来一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他应道: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门启,露出面纱半遮的一张脸来,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明如秋水,见了谢承微微弯起,恰似满月下盈满月光的溪水。

  方才的是他们俩上一次约定的暗号。

  放在一个多月前,谢承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与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子相谈甚欢,在短短几十天里便推心置腹,奉为知己。

  当日在诗会上,谢承固执地等最后一首诗,硬生生拖过了谢府应定的晚膳时分,而结果也不负所望——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此诗既是赠与沈镜的,又联想到前不久他胜过谢承拔得头筹一事,句中的“雏凤”与“老凤”各自指谁一目了然。前来送诗的男子或许也觉得冒犯,急急忙忙地找了借口便想走,却被谢承拦下。

  连输八局,就是再大肚之人,心中也会嘀咕几句。可谢承在短短的沉默之后,却突然笑起来,直接认了输。

  而与他八战八胜的佚名先生不愿现身,并非身有残疾,难见于人前,而是因为她是名女子,贸贸然现身,恐谢承轻视,白白地惹出些事端来。

  其名为闻人瑶。

  谢承另寻日子约闻人瑶见了面,倒也不在乎赢过自己的是个女儿家,兴冲冲地约了文比——他写文章也是头一等的好手,下决心要找回场子来——哪知两人又是不相上下。他不服气,嘴一撇便要换题再战,像个孩子似的一定要见到自己赢的那天。

  闻人瑶是随父亲进京采买来的,可身体孱弱,突然有些水土不服,只得待在客栈中,听四处走访的下人讲些京城里的新鲜事。直到谢承上门来与她切磋才艺,枯燥而无聊的京城生活才添上几分色彩。

  棋逢对手,不免交心。谢承很快便了解到,闻人瑶的病是打娘胎里出来的痼疾,幼时不显,过了八岁骤然加重,一直见不得好。

  她父亲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从没有把她养在深闺不见人、到了年纪便嫁出去的想法,反而教这个唯一的女儿接手自己的生意,同他一道在神州大地上闯荡。

  闻人瑶天资聪颖,父亲又斥重金请了当地最好的教书先生教导她,底子很好;她这些年游历四方,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事,上过佛寺聆听箴言,也曾一路颠簸直到大山深处。

  在如此丰富的阅历面前,谢承自认输的不冤。

  ——他早就厌烦了京城那一套故作风雅的阿谀逢迎,乍见到如此大智化简、干脆凌厉的同龄女子,一颗顽心蠢蠢欲动,就差从谢府搬出来住到这间客栈里,好天天和闻人瑶谈天说地,煮茶论诗。

  可此次进京的货物已经基本兜售完毕,需采购到南方去的物资也基本备齐。前几日谢承便听闻人瑶说起,她将在十日内离开京城,沿着运河一路南下,在冬天来临前回到宁州祖地去。

  这可如何是好?

  谢承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日,却觉得京城这诸多的人和事挽留不下他一颗随闻人瑶奔远的心。

  “不如,”他突然说道,“我同你一块去南方吧。”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双手合在一起,开心道:

  “倘若只是运货回去,这一路上你不是在马车中奔波,就是在客栈中修养身子,那可多无趣,还白白地受罪——”

  “不如我和你一道走,这样不就有无穷无尽的话可聊了嘛!”

  闻人瑶心中浮起一丝暖意。

  谢承出身高贵,又常常参与世家名门举办的各种宴会,在京城传闻中自然是位风光无限、佳话频传的贵公子。

  可那些风流轶事也隐隐体现出他为人的傲气,与她这种商人之女可谓天上地下。

  但这短短一个多月接触下来,她又惊讶于谢承的自由潇洒,和豁达下冰山一角的孤独。他不恋权势,无心朝堂,偏偏周边的人都推着他往上走,争先恐后地为他铺路,只有他一意孤行地徘徊而徘徊,却连倾诉心声的对象也没有。

  每当闻人瑶和他讲起江南水乡悠悠的船,吴侬软语中寻道访士的从容,又或是边地孤高的天与一望无际的山,和着猎猎作响的狂沙拂过车盖,谢承眼中的殷羡,都会化作他下一口咽入喉中的烈酒。

  只是——

  她笑着点了点书,面纱之上的眼睛透出丝丝无奈:

  “只怕到时候说尽了话,你又觉得无聊。京都到底是京都,再无趣的闲日,也比其他地方热闹许多。”

  “怎么会?”

  谢承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闻人瑶的眼睛,看里头模糊不清的倒影,只觉得心情好极了,比他头一回学得笛子,趁着家人不注意站在树上轻轻吹奏的时候,还要欢快许多。

  “你走之后,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花也将散尽了。”

  “那才叫真的无聊。”

  闻人瑶一听这话愣住了。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大了谢承七岁有余。

  之所以没有谈婚论嫁,一是她身子弱,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撒手人寰,不愿意白白辜负了另一个人的心意;二是她随父亲四处行商,即使戴着面纱,也免不了和各类男子打交道,一来二去便有不少闲言碎语。

  就算她谈吐气质不凡,算学理事样样精通,可大多人只想抱着温软香玉回家,又不是寻一个管家小姐。

  这一日日地拖,便拖到了今日。一起长大的姐姐妹妹们,孩子都能笑咯咯地同她背书了。

  而谢承……谢承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少年人啊。

  兴之所至,无所不往。

  闻人瑶的指尖烫得她心口发疼,她狠狠地一掐,仿佛这样就能掐断心中无望的念想。

  她轻轻问道:

  “你与我无亲无故,又怎能跟在我一介未嫁女子的身边。”

  谢承也似乎被她问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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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却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奔出了闻人瑶的预期。

  先是谢承约她在梁书阁见面,直接在一楼大厅中央,当着在场所有士子的面宣布拜她为师。

  后是父亲急匆匆地带她离开京城,神色冷凝,竟是连留下一封告别信的余地都没有。

  闻人瑶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这回乡的路比来时更颠更簸,就连路旁的树木,也萎颓许多。她这几日在车上,将短短一个月里收到的、写出的诗文集起来,竟能合成一本不薄的册子。

  天气是一日日地热起来,她的胃口也一日日地消减下去,只能勉强吞咽一些,远不及往日。

  可就在出了京城南边的州府辖地,即将进入贺州府边境之时——

  一匹马从后边追了上来。

  马的主人风尘仆仆的,也不知赶了几夜的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遮不住他看见闻人瑶时,一下子亮起来的笑容。

  谢承从马上跳下来,风风火火地冲到下车梳洗的闻人瑶面前,青衣蓝带,迅捷如林中的翠鸟。

  “先生,闻人先生。”

  他将背上鼓鼓的包袱取下来拎在手上,勾了勾手指,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弟子离家出走了,打算去江南水乡避上一避。这一路上重山万水的,还请你多多照顾啊!”

  “这是我娘给我的玉佩,这是几位姐姐凑的金珠子,这是……”他拉开包袱,炫耀似的一样样给闻人瑶清点。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只是我从厨房顺走吃食不多,先生若是不收留我,弟子可就要饿死在这里啦!”

  可看见闻人瑶这消瘦的模样和憔悴的面容,谢承的笑一点一点地褪色,最终化作嘴角抹平的弧度。

  “南方路远,先生一路上要注意身体,不然……”

  一旁的马儿没有人牵着缰绳,焦躁地跺了几脚,甩着尾巴慢腾腾地走开。荒郊野外,随行的人都拾捡柴火做饭去了,只有风的呼吸在两人间上下漂浮。

  “不然我会心疼的。”

  这小子……这个家伙……

  闻人瑶盯着鞋头上的五彩鸳鸯双游纹怔愣出神,丝丝酥麻感顺着她的脊背一直爬到脸颊,燥得她不想抬头。

  直到风轻轻撩起她掩面的白纱。

  伴随着谢承骤然靠近的呼吸。

  -

  闻人瑶见过陆地边缘的汪洋,永无边际却又变化无常。站在礁石边上,海风一点点吹拂脚跟,却有欢快而自由的气息随着咸湿的潮一同涌入心间。

  只是,如此广袤的沧澜,也曾困于高山平川,需要一阵风,将湍急的水流送来岸边。

  即使将来会后悔……

  闻人瑶抬起头,揪住谢承的一撮头发,稍一使劲将他的脑袋一起推过来,手掌却不可避免地碰到谢承的耳朵,白里透着一点红。

  “你既拜我为师,为何还在这里甜言蜜语,嗯?”

  ——不,她又怎么会后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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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出自宋·秦观《踏莎行》 无意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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