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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①
冬至祭天大祀,迎天地神明以示国富力强,又与启帝文君衍的加冠礼同时举办,实乃成化后第一盛事。
日出前三刻,启帝戴皮弁、着祭服从午门出发,宗室长老携礼部尚书手捧祝文与各项祭品缀于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扫雪过后的汉白玉石阶,来到祭坛之下。
百官成两列分立道路两侧,礼部官员将祭品摆放完毕,此刻,悠远的钟声从皇宫内传来,主持大礼的钦天监长呵一声:
“迎——帝——神——”
群臣俯首,独皇帝一人在鼓乐声中缓缓步上台阶,对着神牌举香一拜。拉开祝词卷轴,即将加冠的天子冷静地念道:
“成化五年,岁次乙未,仲冬癸巳廿二日,皇帝文君衍致祭于黄帝轩辕曰……”
敬送帝神后,礼部诸官着手准备加冠事宜。午时一刻,太阳穿过祭器,投射在祭坛中心的皇帝背后。宗室无长,沈镜作为帝师代先皇行加冠之礼,身穿大黑祭服一步步上前来,将象征成年的玉冠戴于天子发顶。
文君衍抬头,君相两人在对视中默契地共颔首。
大典过后的第二日,便是重山阁冬猎。
刚刚成年的皇帝第一次换上银红猎装,骑在枣红色骏马上显得英姿飒爽,背后箭篓中有金镞精铁箭二十支,与众人区别开来。百官身着深青色袍服,骑着重山阁统一训练调配的马匹,向丛林中四散开来。
本次冬猎亦有世家子弟自行配马参与,他们大多未过而立之年,脸上尚带着几分稚气,想必是听了族中长辈的话,想借此机会在启帝面前露个脸,好庇仕途顺遂。
沈镜在一干摩拳擦掌的年轻人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自八年前封雪山一事落水后便落下了寒症,天气一凉便手脚发冷,行动略有不便;一年前更是因劳累过重病倒,彻底掏空了身体,虽然精心调养,但总是禁不起活动,只能坐在马车里等待天子狩猎归来。
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件火狐狸皮子,头戴朱红翎冠,给他冷白的肤色添了几分生气,在草叶枯黄的雪地中明艳夺目,惹得好几位路过的世家子弟连连回头,投来或崇拜或惊羡的目光。
而深知丞相大人严谨作风的众官员自然不会去惹他不快,纷纷目不斜视的策马奔过去了,只有些年轻官员涉世不深,想要过去攀谈几句,又被丞相大人的冷脸吓得不敢吱声。
沈镜加冠后更加偏爱素色衣裳,不大喜这般出风头的艳色,但谁让昨天启帝文君衍多加嘱咐让沈镜穿个艳丽点的颜色,好让他在归来时一眼便能看见奔过来。帝命难违,沈镜只好拿出了这件做好后便放在库里落灰的红色大氅。
日过午后,林子的空地中央便只剩下了皇帝的御驾和两辆车马。
另一辆是属吏部员外郎颜参的。
此次冬猎,朝廷中四十岁以下的官员都要参加,除了沈镜身体抱恙外,只有颜参因为前些日子不小心跌倒折了手骨,不能参与,却坚持到场。
沈镜与颜参也算旧识。说来惭愧,当初沈镜、秦枕危、谢承、颜参四人还有个京城四公子的名声在外,有不少年轻才俊仰慕。四人间曾经开过不少诗会,以文会友,打下了几分交情。
但其实,沈镜与秦枕危自幼相识,关系比其他两人都要更好一些;谢承是先太子表兄,沈镜是先太子伴读,两人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唯有颜参是颜家在江州分家的庶族子弟,十一岁才来到京城,虽以才学相交,不论贵贱,但多少有几分生疏。
颜家得才如此,自然是好的,怨就怨在颜大人的独子颜既明与颜参岁数相差不大,风头却完全被颜参盖住。导致当年京城诸人皆闻颜公子参,不知嫡子颜既明,这可不让颜既明心生怨怼?
因而颜参入仕十几年,虽尽忠职守,却还待在六品小官的位置上,但才能远逊于他的颜既明却早早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官居四品。
就连冬猎这样一个可能受到皇帝提拔的机会也白白地流失,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颜参见沈镜朝他的车架走过来,理了理袖子行一揖礼,“小臣见过丞相大人。”
“你我是旧时相识,何必如此生分?此刻不在朝中,唤我鉴之便是。”
沈镜摆摆手,笑容温和。
“修灵近来如何?两月前户部的那篓子事,给吏部添了不少麻烦吧。”
这说的便是王澜落马之后,沈镜将户部整个都清洗了一遍,换了不少新鲜血液的事。虽然户部风气因此改善不少,但给吏部加了不少升迁贬调的工作。
“修灵受朝廷禄米,蒙君上恩泽,这些自然是分内的事。”颜参在这几年宦海沉浮中磨去了不少棱角,说起话来没有半分差错,“不比鉴之辛苦。”
见他身体无碍,但不经意间总是拿左手抚摸固定在夹板上的右手,沈镜心中不由得可惜,出言安抚道:“任大人为吏部尚书,行事注重稳妥。你这些年谨小慎微,他都看在眼里,想来以后修灵会在吏部有一番作为的。”
颜参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承你吉言。”
“只是有一事困扰修灵多日,此刻有幸独处,不知鉴之可否为我解惑?”
沈镜颔首。
“修灵请讲。”
“韩子于《五蠹》中曰:‘圣人不期脩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批评历代君王以先王之政治理当世的百姓,实在是守株待兔,而为圣人笑。但昔日先王治理下,国事顺遂,海晏河清,世人早已习惯了这盛世太平。
然大部分百姓只是得过且过,不解居安思危,纵使有能人志士指出其中弊端,也只能落得韩子一般冤死狱中的下场。此论何解?”
“子曰:‘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不管上层之政如何变动,只要天下不生大乱,他们能吃饱穿暖,这便足够了。至于如何改弦更张,是你我这般人才应当考虑的事。”
颜参环顾一周,此刻林中无人,他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才接话说:
“太.祖曾被乱军困于山坳,行无鞋履,食不果腹,山中又有猛兽相侵,乱军以为太.祖必死无疑。而一个半月后却安然步出深山,而后潜龙腾渊,名扬天下。民间有传言说,太.祖行至一处,见猎犬一只,虽然食物匮乏,但还是将一部分肉食分给肚中空空的猎犬。而后太.祖与猎犬相伴而行,猎犬生猛,接连咬死山中的虎豹豺狼,为太.祖除去祸害。”
“太.祖继位后,十分感激这只带他走出困境的猎犬,用上好的肉食喂养,长至一人半高,又派数十名侍从前去照料。然而恶犬本性难移,没有兽类相斗后,接连咬死数名下人;太.祖多少念及年少恩情,只是换了一批人侍养。人不如狗,真是令人唏嘘。不知鉴之怎么看?”
“这个传闻倒是稀奇,沈某不曾听闻。”沈镜理了理袖子,看着颜参敬中带怒的神情似笑非笑,“人终有尽,兽类也不例外。不管太.祖再怎么宠爱它,几十年之后也成了一抔黄土。”
颜参眉头紧锁,神色中露出几分难言的嫌恶,又问道:
“若是恶犬留有后代,难道后来人都要永远受这余毒侵扰吗?”
沈镜一时没有作答。他知晓颜参到底在问他何事,颜参也知晓沈镜明白这恶犬所指何物。
“就算曾对太.祖有恩,又深得眷顾,几代下去,恩情总是会消磨完毕的。物终有尽,人欲长存于天地间,不过强留三分,”沈镜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天子所在的山林,眼中似有愉悦的光,“而剩下的七分他消受不起,勉强接住了,只会摔得更惨,也更可笑些。”
颜参神情一怔,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沈镜问他:
“修灵,你看那位可是你们吏部的官员?”
沈镜看着从远处山坡上飞奔而下的人,微微眯起了眼。那人胸前深青色外袍上染了点点血迹,怀中抱着一只野兔。行为举止不算可疑,但背后的箭篓却是竹条制作,不似百官的青木箭篓。
二来,这人手里的野兔伤口较小,明显是用箭射中的,然而箭篓中的二十支箭却没有沾上血迹,反而马匹上配的弯刀上有大面积的血渍。
“眼生的很,难道是新来的吗?”
颜参仔细看了看,迟疑道:“这……恕修灵眼拙,并未见过这位同僚。”
“那也许是沈某看错了。车外天寒,暂且失陪。”
沈镜回到自己的车驾中。他隐约觉得那位身穿官服的人有些蹊跷,便吩咐武功高强的虚室跟在那人后面一探究竟,若是无法确认身份就将人押回。
怎料话音未落,一把尖刀闪着银光便从车窗处直直刺入,擦过沈镜厚实的大氅钉在侧壁上。
“大人!”星微惊叫,连忙扑过去。
沈镜转头看去,只见捅破一半的车窗处露出一张黑布半蒙的面孔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神情似有疯癫。
他被星微抱着躲过再飞来的一支冷箭,藏到马车里侧。虚室持一柄袖刀踩着窗框翻身出去,一脚踹向那人面堂,伸手便是一刀直入左胸。他冷哼一声,把蒙面人持着袖箭的右手狠狠一扭,那人惨叫一声,袖箭便落到地上。虚室上手便废了他的双臂,翻过来扭在地上,环视一周,向车窗里打了个手势。
星微见了低声说:
“大人,马车外只此一人,已经被虚室生擒。此处是低地旷野,没有树丛遮蔽。尚不确定高处山林中有没有弓箭手,还请大人待在马车中。”
沈镜不做迟疑,将一块令牌塞进星微手中,刚要说些什么,就见远处山腰里一道金色火光直直刺破苍穹,随着一声尖啸凌空爆裂开来。
那是他留给皇帝贴身随从报信的二踢脚,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立刻点燃,通知山下的守军。
沈镜将令牌把往星微手里按了按,声音已然降至冰冷:
“你拿着此令牌去寻李都尉,告诉他重山阁猎场里混进了刺客,立刻来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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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礼记·礼运》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