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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随着醉酒的启帝一同离席时,花宴才刚刚进入后半段。宫人们依照皇后的吩咐,将参与评选的牡丹一字排开,一百二十八盏炽白宫灯,把这一方院子照得通亮。
皇后虽出身名门,位高权重,但她对那些牡丹花儿的赞赏看上去真情实意,碰上因害羞而支支吾吾的姑娘,还会耐心地鼓励开解,很自然地把控着宴会的气氛,也让在座的士子佳人生不起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还是皇帝与丞相这两人更有威慑力,让那些年轻人心中的躁动冷静不少。
因此两人的离席,才将这花宴推入高潮。
文士们都踟躇着将代表喜爱的竹签投入哪只牡丹前的瓷瓶才好,一旁的阮阳郡主捧着手中的花笑着开口道:
“所以皇后娘娘,最喜欢哪一株呢?”
前头来求取郡主牡丹的年轻人全都铩羽而归,勤王想要在这花宴上为自己招婿的打算也是落了空。她手中这一束牡丹,名为贵妃插翠,花色淡粉,并不壮硕,浅色的脉络明澄通透,娇艳中带着贵气,像极了这位二八年华的年轻帝姬。
她父亲是先帝长子,却鲜有荣宠,先帝在时尚活得低调不起眼,废太子死后也没有出头一争的意愿,好像不管哪个弟弟登上皇位都忠君称臣的样子,故安然地活到了现在。启帝对这个仅剩的哥哥多有关照,连带着这位年岁相近的侄女也疼爱非常,只等她挑中了如意郎君,便赐公主称号让她风光大嫁。
年轻的阮阳郡主看起来不大懂长公主和皇后、或者说皇族与世家间那些风起云涌,方才在席间与皇后有说有笑,亦与对座姿态威严的姑妈敬重里带了些亲呢,此刻直接问出这种话来,倒也显得她直率爽朗。
“皇后金口玉言。她若是向你透了口风,下面那些心性不定的年轻人听去几耳朵,可就没了自己的主意咯。”
芙烨长公主开口道。她话锋一转,便将这话题丢给了秦霂,“秦小姐,你说是吧。”
秦霂是在场四位贵女中唯一一位送出牡丹的,此时正抱着手中的绢扇,出神地盯着外头,这一下猛然转过头,还没有回神。
“好啦,姐姐你就别打趣霂丫头了。她才见了沈丞相,这下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估计连我们在讲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呢。”
皇后打了个暖场,总算是让长公主揭过了这一茬。
“这些姑娘们送上来的都是些名贵品种,个个看着也是模样姣好,心底纯善的,真要选出个一二三来,可是难为本宫了。不过这最爱的牡丹,也确实是有的。”
“哦?”阮阳郡主脸上现出几分雀跃,“连皇后娘娘都满意极了的?”
皇后摇了摇扇子,微微颔首,一旁陪侍的傅女官得了令,把一盆长势正艳的墨色牡丹架在长公主与阮阳郡主间的矮木桌上供两人欣赏,福身起后道:
“说到娘娘心头挚爱,莫过于这株从府里带出的牡丹,其名为,青龙卧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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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花宴热热闹闹,沈镜将醉醺醺的皇帝送到无人偏殿,又命人把醒酒汤温好,在亥时前给文君衍喂下。
“派五个人留在房间里看着陛下,剩下的人一半去门外守着,一半把偏殿围起来。”
沈镜对刘公公吩咐道。
“莫要让宫外什么野花墙草钻了陛下醉酒的空子。”
沈镜出了偏殿往外走。飞英阁前阁都拿来布置花宴了,后阁是大片大片的牡丹花海,此时没有什么人,月光轻纱一般地笼在地上,无论是什么颜色的花都显得黯淡了许多。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永远光鲜亮丽之物,只是因为人们总是将它凑在最好的光下,品鉴它,赞美它,因这牡丹也仿佛有了不俗的灵魂,殊不知这娇艳的花儿,与脚边的芜草,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无心的草木。
沈镜俯下身来,拨了拨手边仿佛褪色的红花,笑道:
“君仪说的,当真不假。”
就像,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永远炽热的情感,只是因为人们拥有它的时间太过短暂,回味它,美化它,仿佛这感情本就刻骨铭心,生死难忘。
但人就是这样为头脑驱使的野兽,花儿百媚千娇便极尽赞美,美人玉骨冰肌便思之如狂,过往越是美好,就越是难忘,看破这红尘桩桩,却佯作不知。
他沈镜,也不过凡俗人尔。
沈镜起身往回走,只见月光下走出一个身穿长裙的少女来。隐藏在一旁树杈阴影中里的密卫对沈镜无声地摇头,告知她后面并没有别人。
那是本该在席上的阮阳郡主。
“郡主不参加花宴,怎么在外头走动?可是迷了路?”
沈镜浅笑着走过去,离了阮阳郡主三步停下,语气既不狎昵,也不显得冷淡:
“可要臣派人引郡主回去?”
“宴上太闷了,本郡主出来透透气,”阮阳郡主挺直脊背,仪容姿态都现出一分皇室的高傲,似乎真的在纳凉的院子里感到闷热一般甩了甩手帕。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沈大人,本郡主有一事相商。”
沈镜伸手微微一摊,示意道,“郡主请讲。”
“本郡主对今日收到的几首诗,都不大满意。那一盆牡丹,也还收在手里,没有送出去,倒也可惜。不如沈大人在这里为本郡主作诗一首,那牡丹,本郡主便赠给大人了,如何?”
她从背着的那只手里抽出一枝牡丹,笑容款款,自信而艳丽:
“沈大人可想好了,本郡主这贵妃醉酒,可比秦小姐的青山贯雪,珍稀不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选夫嫁人这种一生的事,可没有什么你谦我让,先来后到。
“这,”沈镜拱手行了一礼,心中思忖了这可能的前因后果,微不可查地拉开了距离,恭敬地说道,“郡主可能有所不知,沈某与秦小姐已经定下了婚期,郡主这牡丹……臣恐怕不能收下。”
“沈大人,凭你丞相的地位,和本郡主的圣眷,只要你去找皇帝叔叔求婚,这诏书一下嘛……你与秦家的婚书,不过一卷废纸。”
阮阳郡主歪了歪头,胸有成竹:“你想再兴沈家,有本郡主为你延续沈家血脉,又能得勤王府的助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沈镜捏住腰间玉佩,低头遮去眼中的一丝不快,恭声道:“郡主虽好,可臣并非良人。郡主还是请回吧。”
“你不是,难道秦枕危那个混不吝的便是了吗!”见沈镜软硬不吃,阮阳郡主修剪得体的指甲抠入手中的花茎,压着声音道:
“明明是他爹亲自上门来跟父王说亲。京城里几家高门朱户,哪个不是暗地里都疯传我们两家要结亲。结果他倒好,上来便对自己的妹妹大献殷勤,后来便只在花宴上吃吃喝喝,把我们两家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这要本郡主的面子往哪搁!”
“再说了,”她的声音冷静下来,面上表情也恢复成花宴上的活泼可人,“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本郡主才不想嫁给比自己还大一倍的男人呢!”
“郡主慎言。”沈镜后退半步,与越说越靠近的阮阳郡主拉开距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勤王殿下如何想如何做,不是臣能够置喙的。若说起年纪,臣的年龄比郡主大上一轮,也是不合适的。”
“你与他如何能一样!”阮阳郡主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都没能打动沈镜,顿时有些心急。
家世相貌,她又有哪一点比不上秦霂,真是可恨!
“沈大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宰相,在文士中一呼百应,皇帝叔叔也对你敬重有加。秦侍郎年长于你,却虚度年华浑浑噩噩,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也多半是他家世。”
阮阳郡主拍了拍上下起伏的胸脯,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屑。
“就算他生得好,那一点轻浮气质和到处寻花问柳的性子把他英俊的相貌毁得干干净净,又怎么比得上沈大人?!”
“那照郡主这么说,沈某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难道就是单打独斗了?”沈镜眉眼中渗出一丝阴郁,在月下的阴影里随风消散,“还是说,郡主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派人盯着我,才知道沈某不曾去过秦楼楚馆?”
“郡主身为女儿家,却与我这个未婚男子私相授受,传到他人耳中……”
“恐怕不大妥当吧?”
沈镜久居上位,沉淀下来的威势与身为闲散王爷的勤王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又摘去了温文尔雅的面具,隐隐有斥责之意。阮阳郡主感觉面前之人一下子从温柔礼让的君子变成了恩威并施的丞相大人,心中升起畏惧,不自觉地倒退半步。
“我不是……”
“什么人?!”沈镜猛地回过头去,就见小径尽头人影绰绰,隐有步声窸窣。
阮阳郡主知道短时间内是没法说服沈镜了,此刻又有人来,她与沈镜私会被看见了,难免有些闲言碎语。要是传到父王耳朵里,少不了一顿斥责。
她咬咬牙,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把手中的牡丹花往沈镜怀里一塞,便提起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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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小径一路过来的女子挽着堕马髻,身穿淡粉色琵琶襟上衣,搭浅蓝色梅花刺绣月华长裙,妆容素雅,大气端方。沈镜隐隐觉得这面容有些熟悉,看着从她裙角的梅花,依稀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么个人来。
“你是……任姑娘?”
“沈大人夜安。”
两人同时开口道。
任秋棠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岁,沈镜还记得自己。她只当往昔画舫相逢是惊梦一场,可那夜的皎皎公子,竟也能认出自己来。
她不慌不乱地行了一礼,低着头道:
“多年不见沈大人,妾身早已在六年前嫁作人妾。夫家贵姓秦,还请大人唤我,秦夫人。”
“秦夫人……”沈镜的声音突然卡了壳,阮阳郡主塞在他怀里的那朵娇艳牡丹轻轻坠地,溅起的花瓣却唤不回他波动的思绪。
他半晌无声,垂着手站在原地,眸子里空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装不进这满地敲碎了的月光。任秋棠看着心中苦涩,只是缓声道:
“这半年来,夫君在户部任职,多谢大人照拂。”
“……不必多礼。”沈镜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神顷刻间冷淡下去,心中的动摇瞬间消失无踪,他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慢慢地走,与任秋棠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
“我入朝来屡受世叔帮扶,又与子瑾兄相熟,礼尚往来,自然要对秦侍郎关照一二。……出了正月后,听闻秦侍郎得了风寒,久不在朝里看见他,不知他近来身体可好?”
“谢大人关心。夫君只是小病一场,老夫人心疼他,才让他多请了两日在家休息。入三月来已是大好,前些天的寒食节,还去山上的雷观寺上香了。”
“哦?”沈镜脚步微顿,然而这一脚还是结结实实踏在了嶙峋不平的石子路上,“三月初八日,是个出游的好日子。他若是能少些放纵,多对正事上点心……世叔与子瑾兄多少也安下心来。”
“沈某听闻,秦侍郎很是——很是宠爱于你,秦夫人在府上,还是要多多规劝他,叫他不可伤了父兄盼他上进、愿他好的一份心。”
沈镜慢慢踱步向前,眼中倒映的垂柳亭亭碧玉,又渐渐地远去消失。
“沈某虽受世叔嘱托,但终究是外姓之人,有心无力。夫人与秦侍郎更亲近些,应当比沈某更说得上话。”
“大人高义,妾身都知晓了。”
“那便在此处分别吧。”穿过前面的花阁长廊,便到了举办花宴的前阁。前方,虚室提了一盏灯疾步走来,看见沈镜与他身后的任秋棠,微微一愣,行了礼退到一边。
“这更深露重的,夫人还是快些回到宴会上去,缺席久了,难免受人闲言碎语。”沈镜接过虚室手里提的明黄木质宫灯,交到任秋棠的手上。
“浓夜路滑,提着灯走吧。”
任秋棠握着长长的灯柄,抬头看沈镜披一身月光停在原地,竟觉得有些灼伤双眼,垂眉低眼道: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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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啊走,等到花宴上那牡丹香又浓郁了起来,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背后空空落落,并没有人。
她想沈镜必是为了避嫌,特意绕了其他路去走,感怀他这份体贴,还是同十多年前,没有两样。
只是等任秋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看见邻座的夫人漫不经心地拨着指甲,趾高气昂道:
“哟,这不是秦夫人呐。秦夫人的夫君可是秦府二公子,如今的户部侍郎大人,怎么也跟我们这些猫猫狗狗一起坐在末席啊?”
“哎,我的好姐姐,她只是秦侍郎的妾,还是青楼出身,又怎么能和那些小姐们坐在一起呢?”
另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凑过来,对着她咯咯笑着,脸上的珠钗险些没撞到她脸上。
“秦夫人,你这一趟出去了那么久,可不像是更衣去了呀?还有还有,这灯是哪位大人公子送的,不如与妹妹好好说道说道,如何?”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秦夫人可不比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没见识,她见过的男人啊,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任秋棠坐在次席末首。本来按她的名分出身,是不能上次席,和这些夫人小姐们坐在一起的。可是秦枕危就这么一个妻妾,当初为了娶她进门,险些与秦尚书翻脸。要真安排到下席去,不免落了秦枕危的面子。
她边上几位夫人家里都是小门小户的,夫君官位不高,没什么上进心,往家里带人倒是一学学个回。看到任秋棠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和她们平起平坐,还受丈夫宠爱,自是红了眼极尽嘲讽。
只是明里暗里刺她几句也就罢了,但大旗扯到秦枕危头上,却是不该。
任秋棠微微蹙眉。
“几位姐姐真是爱开玩笑话,妹妹不过出去赏了个花,不想竟生了天大的误解。还请姐姐们为自家夫君积点口德,好让上天保佑他仕途顺遂。”
“是吧?太仆寺主薄尤大人、赞礼郎陈大人、光禄寺署丞方大人家的几位姐姐。”
“伶牙俐齿……”
这时一个男声远远地在边上响起。
“打搅——不知几位可见了我家夫人?”
任秋棠转头看去,便见秦枕危一副喝醉了的样子虚虚扶着墙,几位舍人把他拦在外面,愁眉苦脸地劝道:
“这位大人,里面是各位小姐夫人们的花席,您是不能进去的……”
她一惊,放下手上的东西便急急地奔过去,扶住他的一只右臂,轻轻拍他的后背,帮他理顺气息。
“大人,大人?秋棠在这,大人可是要回府?”
“呃……回府,对,我们早些回府吧。”
回秦府的轿子上,任秋棠再三吩咐抬轿的下人稳妥些,不要颠着了秦枕危,又拿了薄毯盖在他身上,叹了口气,收拾手头的东西。
大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竟这般昏昏沉沉的。任秋棠低下头,看见他眯着眼睛躺在软塌上,问她:
“你那牡丹,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并蒂双色,姐妹相依,名为二乔。”
“二乔……好名字……”他咕哝了几句,声音逐渐轻下去,她轻轻拍着秦枕危的肩头,却不想他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是株好花,就是在首席也能赞一句珍品——可惜我连累你,只能坐在次席那个旮旯角里。”
“大人说什么胡话呢,没有你,秋棠也没有今天。”她把帕子放进水盆里沾湿,轻轻擦拭秦枕危满是酒气的脸庞。秦枕危微张着嘴,看着轿子紫红绣花顶道:
“你那宫灯……是沈镜给你的吧?”
“是的。”任秋棠手微微一停,湿润的帕子擦过秦枕危的额角,“妾身先前去后阁赏花海,沈大人看我走夜路不安全,便把那支灯交给我。”
“是了,他一向对姑娘家体贴有礼……”
秦枕危闭上眼睛,轻声问道:
“沈丞相他看上去可好?我是说,林尚书跟我提过那么一两嘴,说是近几日倒春寒,身子骨弱的人容易生病。他若是再一倒,户部的麻烦事又得多起来。”
“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只是晚上穿的单薄了些。”
“这样啊……他根本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等哪天病恹恹的,还不是苦了我们这些给他办事的人。”
秦枕危撇了撇嘴。
“……那他去后阁做些什么?他与小妹今秋就要成亲了,可别是去和哪家小姐幽会的吧?”
“不曾,沈大人在花海边的小路上走着,想必是……”
任秋棠就坐在秦枕危边上,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一想到过去种种。她胸口便有种微微的酸涩,好似小虫慢慢地爬过胸腔。
想这两人曾经也有无话不谈。
哪像现在这样。
连打探对方的近况都要千方百计地寻个由头。
用着最冷淡的字眼,喊过去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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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花宴里所有主要女角色都出场完毕了!
这个大章主要是介绍一下女子们,所带的牡丹都各自象征了她们的一部分性格和一部分故事,在后文会有单独的剧情大章。
秋棠姐姐和沈镜是旧识啦。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