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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派人来催她时,秋棠正对镜妆点,将雪梅簪子斜斜插入发髻。
她确有让人等待的资本。妈妈说,只要在二楼的阑干旁站着,赞许般给客人几个笑容,他们便会像得了腥的猫似的凑上来,嘘寒问暖,殷勤讨好。
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二楼弹弹琴,或是唱几首名誉京华的词曲即可。当然了,妈妈还说,养了她不是吃白饭的,若真有达官贵人看上她了,她便不能再做清倌人了。
秋棠对着镜子仔细检查,方才着小步向外走去。
今日属实有大人物到场。
秋棠倚在二楼的屏风后,看一众姐姐妹妹们围了上去,将那人的身影遮去。她心下叹息,取了一旁的糕点,里面揉了散发着隐隐冷香的梅花瓣。
何苦呢,她淡淡地想,想要的强求不得,唾手即得的轻易就忘却了,欢喜啊尤其如此。
她将糕点轻轻咽下,就听得旁边的侍女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低呼。
“秋棠姐姐——!那位公子看过来了!”
她懒懒地望去,只见一身青衣的公子拨开面前的莺莺燕燕,直直地看向她,折扇一拢,道:
“今晚就让她伺候吧。”
她认识那人——秦家二公子——
秦枕危。
入了春华楼,她便想到有这么一天。
出卖自己的身子,换取光鲜亮丽的外表和富贵顺遂的生活。只是她在想,这一天能再晚一点、再晚一点就好了。
可风尘女子,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客人。
进来的时候,妈妈就小声嘱咐她,若是秦公子想要了她,半推半就玩点情趣尚可,但断不能像之前那样耍小性子拒绝了去。
不过转念一想,能伺候秦公子也是极好的,起码秦公子是个及冠不久的年轻公子哥,虽然风流恣意,却也爱惜美人,比那些衣冠楚楚的正派贵人们不知道好了多少。
况且秦公子才华出众,盛名在外,若是换个姐妹,倒贴也是乐意的。
秋棠收拾好了表情,清冷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推了门,施施然走到秦枕危面前坐下。
“小女子秋棠,见过秦公子。”
秦枕危像是醉了酒,没见到她来,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自顾自地喝酒,斟酒,倒像她是个多余人。
秋棠也不开口,只是端正坐着,仿佛这沉默不存在似的。大概过了半刻,秦枕危才开口:
“倒酒。”
她扶住酒瓶,一斛珠那清澈的酒液尽数进了酒杯,半滴不落。秦枕危接了去,握着酒杯并不喝,却对着她端详了半晌,勾唇一笑:
“来点乐曲伴奏吧。”
她取了琵琶来,温声问来一段琵琶语可好,秦枕危却没有应答。他的目光穿过她的头顶,落在后面的柜子上,眼中微光潋滟,似是想起一段香韵佳事。
他说:
“你会弹古琴吗?后面架子上第三层那把。”
“会的。”
“会弹哪些曲子?”
“回公子,古琴的流传曲谱大多熟习了,最擅《梅花三弄》。”
秦枕危持着酒杯的手顿住了。他放下酒杯,伸手取了那把琴,轻轻拨弄那最中间一根琴弦。绷紧的弦铮鸣一声,还有些许尾音。
“好琴。”他笑着,比春华楼里栽着的花更艳,令秋棠微微晃神。
“那便这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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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最后,秦枕危让她弹了两遍《梅花三弄》,一些通传的曲子,又弹了几遍《梅花三弄》。
秋棠心里其实有些诧异,因为往来的客人大多会点琵琶作伴奏,而她——她学习古琴,也不过是个碰巧事。
高雅的古琴曲与这春华楼格格不入,故除了她平素自弹自赏外,一般都将琴束之高阁。
子时过半,秦枕危才准备离开。仿佛要把自己醉溺在酒中似的,他喝了很多,要她搀扶着才能出门去,一个带着酒味的呼吸凑近她,对她说:
“你弹得很好,不过没他好听。”
他的眼睛半阖,露出眸中星光点点,微红的脸俊美逼人,又带着点不自知的靡丽。那么多姐妹都盼着他能点人伺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梅花糕这点像,熏淡香这点也像,他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呀。”
“就连喜欢的曲子也差不多……”
他的声音有些低了去,秋棠只听见一些断断续续漏出来的破碎词句。
她笑着送走了秦枕危。
后来,妈妈告诉她,秦公子包下了她,日后她再也不用伺候其他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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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秦枕危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从不为难她,点她大多是斟酒,或者以古琴曲伴奏。
而弹琴的时候,秦枕危既不看她,也不吃酒,翻着像是手稿的纸张,发呆出神。
秋棠很有眼色,坐得远远地,或是目不斜视,从来没有试图去看那纸上到底是些什么内容。
她很有自知之明。对秦枕危这类人来说,他们短暂的温情与纵容,是可以被轻易击碎的。而他看着那些手稿的眼神,温柔怀恋到,让秋棠有些害怕。
但要说好奇,也许是有的。
这样的日子久了,两人之间偶尔会有一些短暂的对话,但秦枕危很容易陷入自顾自的沉默,这时秋棠也闭口不言,只是弹着一首首烂熟于心的曲子。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给她一点莫名的勇气.那天,她本不该说出那番心里话的。
他问她:
“秋棠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对于她们这些青楼卖笑的女子来说,这个问题有唯一且最好的的答案,秋棠知道,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令他她定了定神,看着秦枕危的眼睛轻声说:
“是和公子不大一样的类型——看上去有点疏离,但交谈一番就发现是体贴温柔的性子;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但没什么傲气,也没有对风尘女子的偏见;喜欢穿白衣,白衣最显他身量挺拔,俊朗神逸;不依仗身世也能脱颖而出——这样的人。”
秦枕危似笑非笑,他的眼神透着危险:
“……你在说沈镜?”
她挺直了脖子,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儿驱使着她,说:
“是啊。沈公子,沈大人。”
放在几年前,京城里谁不知道,沈镜和秦枕危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
秦枕危加冠那天,沈镜在护城河上放了百八十盏河灯为他庆祝,全城都看得见。
沈镜生病那天,秦枕危爬上雷观寺钟楼顶放了三十九支烟花哄他欢颜,京城郊外的天亮了一整晚。
楼里的姐妹跟她打趣说道,就是讨姑娘欢心,都没有这么真,这男人之间一起长大的友情啊,果然是半吊子出路的婆娘比不了的。
……但为什么,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那时候,沈镜和秦枕危大吵一架甚至动了手的传闻仍为京城众人津津乐道。而秦枕危数月前就放出话来,要和沈镜绝交,此后两人再无瓜葛,桥归桥,路归路。
她想,十多年形影不离的一对人,如今分开了,却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多绝情啊?
——听见的人,又该有多伤心呐。
秋棠……秋棠一直很关注这件事,或者说,关注沈镜本身。
或许两人已经不记得了,但他们确实在之前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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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年之久的陈年往事。秋棠还不叫秋棠,只是一个家道中落刚刚进入春华楼的年轻丫头。
那天,春华楼所有的姑娘都被叫去了游船上,给开诗会的世家弟子们伴舞作兴。彼时她才学习了不到半个月,连上前伴舞都不配。
最美的花魁在中间翩翩起舞,秋棠努力地学着笑,和其他姐妹们一起替她伴奏。
那群世家弟子,是全京城最俊的少年郎们,早在之前几天,秋棠便听过其他姐妹热情激烈的讨论。他们围着花魁落晓姑娘,如众星拱月。为她写诗,聊些风雅事;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秋棠心中黯然,借口处理私事来到船板上透气。只听得远处渺渺琴声,时而清脆如碎珠滚玉盘,时而舒缓如清泉过山涧,于夜中静静流淌。她一转头,屏气凝神,只见——
灯火阑珊处,恰逢少年时。
沈镜一袭白衣,坐在不远处,一手按着琴弦,一手轻轻抚弄。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他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姑娘也来船板上讨一个清净吗?”
秋棠略有些羞赧,道:“……这位公子,我是今日从春华楼来伴曲助兴的姑娘。”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什么更多的神色了,望着她,问:
“姑娘要听我奏一曲《梅花引①》吗?”他短短地勾了一下嘴角,“近来刚习得的曲子,若有失误,还请姑娘不嫌弃才好。”
“公子见笑了,我现在只不过是个……”她短暂地失了声。
她本也是个小富人家的庶女,虽然时时要看嫡母的脸色,但日子也算顺遂。可——一朝家破人亡,她也被迫流落青楼靠出卖色相为生,她这样的人,活着的意义又何在呢?
她红了眼圈。
沈镜按住最中间那根琴弦,发出一阵铮鸣之声——他望着秋棠的眼睛,缓缓念道:
“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
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②”
“姑娘莫伤心,人生得失乃如月缺月圆,世人插手不了,但赏月人的心情有好有坏。这一首海棠作赠与你,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如愿以偿。”
秋棠几乎要忘了那天的曲子,但她从不会忘记沈镜轻抚琴弦时,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和抚琴时那专注温柔、仿佛对着友人低语般的神色。
一曲告终,秋棠如梦初醒,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赞了几句,在沈镜温和的眼神下,渐渐地红了脸。她假意不听那越来越快的心跳,上前一步说道:
“我本家姓任,”她抬头,抹去眼角的泪光,“谢谢公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任姑娘——我是沈镜,”他收起琴,“你若真的遇上困难了,不妨来找我。”
因而,她后来给自己取名为秋棠。
她从未试图麻烦沈镜,也并非抱着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将他作为心里最好最美的念想,在失望、低落、几近崩溃之时,为自己弹一曲《梅花三弄》,仿佛他就坐在自己边上看着,便觉得一切又都淡然了。
她对沈镜的关注确实超乎寻常。以至于,那一夜火光通天,第二日小仆用一种看热闹的语气谈论起,是沈府被烧得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时——
玉钗坠地,手脚冰凉。
她甚至生出了要逃了出去见见他的冲动。
那是沈镜啊,他憔悴得吃不下饭,他的风骨被人硬生生地折断,如残烛将息未熄,而这群人呢——不关注他的冤屈,只是津津乐道地嘴碎、评价,活像个大官人,呵。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一个青楼女子而已。
好在后来,她有陆陆续续听见他重新振作,他入仕升了官,他又在城南建起了新的沈府……这是最配他的,秋棠想。
沈镜合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沈镜曾经的挚友——秦枕危又做了什么呢?隔岸观火,或者,落井下石?
不管她配不配,在秋棠心里,始终是对秦枕危有怨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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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秦枕危轻笑一声,他并没显示出生气的模样,“沈镜那么好,你会喜欢,再正常不过。”
他的语气听起来倒不像和沈镜闹了多大矛盾似的。
“只是,沈镜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吧,心比谁都狠。”
他晃了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斛珠那酸甜的口感在舌尖炸裂,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唇齿间的苦涩之感。
“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谁也拦不住;他一旦恨上什么人——”
他的眼睛注视虚空,仿佛透过袅袅烟雾看见梦中之人:
“就再也喜欢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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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枕危那日宿在了秋棠房里。
或者说,他讲了一番秋棠听不懂的话,便醉倒了。
秋棠拿不准他的意思,便将他拖到了床上,自己找了个椅背靠着小憩。
烛光熄灭,天色微明之时,她翻到了地上,揉揉眼,却被房里的动静惊醒。
“鉴之……”
她起初没听清,后来走得近了,才听见他在唤谁。
“鉴之——你过来一点好不好。”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可我又能做什么,我也不过是个——秦家人啊。”
他坐起来,半眯着眼,却精准地抓住了秋棠的手腕,低声呢喃:
“活着的人,都曾为了活着手刃无辜的生命。”
“你如何能原谅我……我又如何能原谅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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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棠那时已经能把心事藏得很好,而秦枕危——他像是真的宿醉一样,再没提起过那晚的事。
直到京城剧变,谢家枭首,成兴二十八年的那个夏天,沈镜在垂朽的帝王病榻前,接过了辅佐新帝的任务,才名副其实的以一人之身坐稳世家之首。
一定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暗潮涌动,但她知道,沈镜是最后的赢家,这就够了。
一月后的某一天,秦枕危来了春华楼,秋棠照例,给他弹奏一曲《梅花三弄》。
秦枕危托着腮斜靠在软榻上——他至今闲散人一个,因而在新年号的第一个冬至,也能得空逛到春华楼来。
“他今日一定忙得脚不沾地。”他轻声说道,“哪有我悠闲自在呢?”
“那也不一定——他现在大变模样,世家寒门,生杀定夺都在他一念之间,这种令人疯狂的权力啊,他说不定乐在其中呢。”
他自言自语地说。
只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的语气听起来,比吃了一碗黄连还苦。
秋棠低下头抚琴,默不作声。
临走了,秦枕危突然回头,问道:
“秋棠姑娘,”他这些年来头一次如此郑重地、清醒地讲话。
“我父亲打定主意让我成亲了。他已经逼了我整整五年了,说——就算不娶正妻,也让我找个填房回来。”
秋棠站在房内,头一次,惊讶地抬起头来。
“秋棠,你愿意入秦府吗?”
秋棠看着他,这个用风流作伪装、又为情所困的男人,她看他如何从世家名流,变成不羁纨绔,自甘堕落,整整五年。
她笑了。
“谨遵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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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花引》即《梅花三弄》
②出自宋·管鉴《醉落魄·正月二十日张园赏海棠作》
我又多收藏了!开心!
话说我发现双更存稿快追上了但我还在一章半章地慢慢写……每天修今天要发的文都忍不住连起来看个两小时我真的好high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