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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得了开门红的秦侍郎,在之后便再也没被飞英选中了。旁人写诗,赏花,一瞬不离地看着花宴里的姑娘们,唯有秦枕危一个人自顾自地喝闷酒,每每收到的都是柳叶。
沈镜吩咐侍候的舍人将杯中酒换成苦茶,抿了一口香茗,视线穿过中间诸多酒盏瓜果和人声鼎沸,落在他笑意浅浅的脸上。
这其中关窍,沈镜多少知道一点。
过了年秦枕危便是三十四岁,家中只有一个出身低微的妾室,尚没有子嗣,而兄长秦翊的长女都将入婚龄了。这几年来,秦闫一直没有动静,心中免不了着急,只是苦于缺乏合适的机会和人选。
近半年来秦枕危轻轻松松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可供选择的名门贵女就多了起来。以秦家的权势和秦霈在宫中盛宠,想要求娶阮阳郡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帝姬身份到底不同,若是你情我愿,秦闫那边也更好说动启帝。此次飞英会,可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
但枕危……秦枕危又怎会事事如秦闫所愿呢?
自从他为了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宁愿被打断腿,或是更早,他从城北的秦府一路跑进城南的沈府,这个傲慢的、自由的、洒脱的灵魂……就不在秦闫的掌控之中了。
可再不情愿,他还是会被所谓家人绊住手脚。世家的子女自出生便享受锦衣玉食,也必将在这高高在上的光环下,体味身不由己。
沈镜抬手自饮半杯,长长的袖袍遮住了他嘲讽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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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杯换盏间,场上的五十二朵牡丹将近一半都出了彩。一直到第八轮,落下的飞英才再次选中了沈镜。
迎着秦霂克制而期待的目光,沈镜隔空朝她点了点头,驱散了她眼中淡淡的难过。
青山贯雪为白牡丹,与纯白的白雪塔不同,花苞为浅粉色,花冠也带了一层浅粉色光晕。但数十朵叠在一处,却只能见到满眼的纯白,好似冬雪为群青郑重地戴上白色冕冠。
那似有若无、隐隐绰绰的粉色,着实勾人心弦。
他道:
“雪冷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剪裁偏得东风意,淡薄似矜西子妆。①”
秦霂今日便是这样淡淡的妆容,乍一眼望去竟以为是素颜,细细看来,烟灰的一双柳眉似蹙非蹙,两颊带粉,朱唇轻点一抹红。言谈间一对笑窝隐隐若现,衬她今天这一身娟纱金丝绣花长裙,颇有待字闺中的娇羞少女之感。
沈镜从袖中拿出一把绢扇,由侍女呈着递到了秦霂手中。
“此扇的图案是沈某自己添上去的。画技平平,还望秦小姐不嫌弃才好。”
“不知秦小姐,可愿将手中的牡丹赠我?”
秦霂于万众瞩目中,隔着数张长桌与沈镜对望。他面如冠玉,眉眼冷淡,唯有一双眸子映着灯火点点,像极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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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何云?纤衣怒马美少年,丰神俊秀此潘安。龙章凤姿自天成,品高才好临风前。②
又有谁能比沈镜更符合这番话。
在秦霂还是个挽着丱发,第一次走出府中的小丫头时,她靠在酒楼临窗的阑干上,懵懂地看下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她不记得那日为何出门,又吃了什么菜,只记得少年一身白衫,墨蓝的丝带挽起他的长发,正如他脸上点到即止的笑容,仿佛一动不动的水墨画。
她看他牵马过闹市,沉默地穿过市井喧嚣,没有同一个人,说一句话。秦霂不懂他为什么不开心,只好向下伸出手,反复拨着嬷嬷交给她的鼓儿铃。
秦霂一路注视着少年走到街的尽头,撞上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妪。少年耐心地听老人把话说完,沉默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蹲下来,把系发的宝石带扣取下,轻轻放在了那双老若褶皮的手中。
晚风吹过大街小巷,吹散他的发徐徐向前。秦霂睁大眼睛想看清少年的面容,想抓住那随风四散的乌发,却只感觉手心一空,拨浪鼓直直地掉到了青石路上,淹没在无数足影中。
直到三年后,她藏在府中花园的假山里,从黑灰石纹的罅隙中捂笑看外头的下人四处寻找。她蹲在假山里,一样一样地数自己收起来的宝贝,偶然间抬头,但见一位红鹤官袍的少年漫步过花园,大哥走在他身边,有说有笑。
那人转过头来,视线穿过大哥的肩膀,与日光一同降临在她跟前。
“鉴之,怎么了?”
“无碍。子瑾兄继续带路吧。”
他换了衣裳,冠了头发,虽笑意浅浅,那沉若深水的眸子和生人勿进的冷漠感,却比三年前更胜一筹。
可那画中牵马过长街的少年却好像一下子有了灵魂,站在了她面前。
“今日是不是有个年轻人上门来?那是哪家的公子啊?”
她漫不经心地在庭前纳凉时提起。
“哦,那是沈镜,沈鉴之。”
沈镜……沈鉴之……
秦霂反反复复想着这个名字,想着那日黄昏中酒楼下的惊鸿一瞥,想着那人路过假山时,宽袍长袖下白玉无瑕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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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暖暖灯火与淡淡情意融化了他眼中坚冰。
秦霂将沈镜送她的绢扇攥紧,将青山贯雪捧到侍女的托盘前。
“我心昭昭,如此白雪,望大人厚待。”
“前几位求取牡丹的年轻人都空手而归,看来秦小姐对沈相的诗,可谓相当满意啊!”
启帝笑着说道。
“也许是沈丞相先送上了画扇之故。”
皇后亦是莞尔一笑,朝抱花而归的沈镜打趣了一嘴。
几个坐在秦霂身边的富家小姐在暗地里气欲发狂,堪堪维持住脸上笑意,三两个人凑作一堆,低声道:
“她哪是看上了沈大人的诗,她那是看上了沈大人的脸!”
“沈大人这么多年无妻无妾,不近女色,身边就连个侍女也没有!却要和她这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成婚……啊啊啊气煞我也!”
“那是今年秋天的事!只要还没成婚,咱们几个姐妹就还有可能——”
“哼,就是娶进门了也有的是机会。”
“……”
秦霂才不管那些心生嫉妒又嘴碎的女人呢!她捏着扇柄,在桌下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青山不老”四个墨字踞于群青之上,力透纸背。
她用小指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微微红了脸,将扇子翻过来。
“为雪白头,”她如是念道。
龙飞凤舞的字下是漫山遍野细笔勾勒的牡丹花海。
“秦姐姐,你脸红得好厉害啊。”阮阳郡主在一旁打趣道,“你与沈大人……这也算是交换信物了吧?”
她合上扇子,一阵心烦意乱,紧紧地将它按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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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英宴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士不能向同一个人重复赠诗,而一位姑娘最多接受五首诗。
这也是考虑到参加花宴的某些姑娘在京城无亲无故,刻意为之。
所以在沈镜第三次被飞英选中时,见皇后与阮阳郡主都收满了五首诗,理了理袖子站起来,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对文君衍说:
“臣是真想得点清闲,怎么陛下就没被选中过呢?”
启帝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不把丞相肚子里那些墨水骗光怎么行?”
沈镜的目光在那些或热烈、或期许的脸上逡巡,忽然触及了一双眼熟的眸子。他沉思片刻,伸出手来微微一探,向后半方邀请道:
“那位带着面纱的姑娘,桌上的那盆绿牡丹实在是显眼非常。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收下沈某的诗?”
在靠近末席的地方,一位白裙姑娘捧着手中的木盒牡丹站了起来。她梳了个简单的双刀髻,配以零星几只木钗固定,零星两缕碎发垂在淡黄色的面纱前。
京城的几位世家小姐对此人印象全无,先前也未见谁上前搭话,想必是从什么偏僻的小地方来的。
“不胜荣幸。”白裙女子轻轻碰了下面纱,缓缓说道,“民女面有伤疤,于容貌有碍,因此带着面纱,还请各位谅解。”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复姓闻人,夫家姓谢,承蒙不弃,唤我谢夫人便是。”
姓谢?在场年纪较大的几个人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头,就看到沈镜面不改色道:
“甚好,此诗赠与谢夫人。”
“冰霜洗出春风面,翡翠轻棱叠雪裳。夜领素娥酌青女,晓看国色带天香。③”
谢夫人身着白衣,手捧绿牡丹,可不就是“素娥酌青女”?
“好诗,”谢夫人出声赞道,面纱之上的双眼浮现出几分轻灵的笑意,“此花名为豆绿,又名欧家碧,是我在苏州受一位欧姓花师所赠。本是白花,以药壅培牡丹根下,不料次年花生碧色。因其色青如豆,故承名‘豆绿’。”
“既然如此,也请丞相大人受我一诗。玉笛声中明月老,东风吹出绿珠魂。更将秋菊潭心水,滴作蘴茸月蕊黄。④”
“花如佳人,句出心裁。”开口称赞的竟是这一场宴会上反应平淡的启帝。他站起身来轻轻鼓掌,问道:
“早听闻苏州有一别鹤书院,只招收女子入学,诗文杂学,无所不教。而书院中授课的女先生复姓闻人,亦是苏州谢姓巨贾之妻,柳絮才高,秀外慧中,远近女子都赶来求学。敢问谢夫人,朕说的可有错?”
闻人瑶朝着皇后和启帝的方向各行半礼。
“正是民女。”
继启帝和丞相各自称赞了闻人瑶的牡丹后,又有大理寺右丞汤文远与神乐署署正许岙先后向她赠诗。先有皇帝贵开金口,后有皇后赞许绿牡丹世间罕有,在场的其他几位姑娘小姐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风头都被这个苏州来的妇人夺了去!
“陛下下场论花,这风向可就一下子变了啊。”
飞英宴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沈镜看着,轻声道。
他与旁人的席位隔开了相当的距离,下边的人仔细点虽能注意到他在说话,却听不见都说了些什么。
“绿牡丹实在稀奇,朕不过见猎心喜罢了。反倒是你……”
文君衍喝了不少酒,此时热意上涌,面上泛起一阵薄红。
“朕都喝了这么多了……丞相你怎么还没醉?”
“陛下说笑了,臣从第三杯起就换成了清茶,又怎会喝醉?”
沈镜淡淡一笑,见文君衍眼神恍惚,转过头去轻声吩咐舍人准备醒酒汤。
“喝醉……偶尔喝醉……也是极好的。”
文君衍扶着额头轻喃,指着沈镜的手摇摇晃晃,最后却推倒了一旁的酒杯。
“……你就是太过清醒了,才遭这许多罪。”
“醉的人潇洒快活,醒的人步步惊心,可醉的人总要由醒着的人时时看顾着。这世上一报还一报,莫应如是。”
酒液顺着桌沿一粒粒滴落。
“来人,陛下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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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唐·殷文圭《赵侍郎看红白牡丹因寄杨状头赞图》
②记下的一段话,未找到原出处
③选自宋·杨万里《益公和白花青绿牡丹王字韵诗》
④上句选自明·屠隆《为范太仆咏孙汉阳画绿牡丹》,下句同③
突然发现我又涨收藏了!椰丝!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