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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年少时,沈镜是相信那些神鬼之说的。
秦枕危眯着眼睛,感慨地望着前方上香的人流,颇有些好奇:
“所以啊,你为什么会相信神佛之流?”
……是啊,为什么呢?
沈家是书香世家,受儒、道学说的影响甚大,家中对各类祭祀虽然上心,但也仅止于恪守礼仪罢了。
要说多么虔诚,倒也未必。
只是沈镜依稀记得,小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那是祖母还活着的时候,沈镜约摸只有四五岁。老人家在沈老太爷死后信起了道教,当她用那双浑浊的眼珠盯着沈镜瞧的时候,里面沉淀的那些复杂蕴藉的情感,让沈镜觉着自己的心压抑得厉害,仿佛被什么刺穿一样。
他虽敬,但也怕这个不言苟笑的老人。
老人家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会请道士上门来做几场法事。沈镜尚年幼,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呆在房间里,等着外边的锣鼓与念诵声随长夜一同隐去。
有种说法是,小孩子尚不算完全的人,他们的魂灵容易受到阴物的吸引,见识得多了,恐遭大难。
但也许是沈大人对此并没有那么在乎,或者沈镜心底对外边的吵闹终究存了些好奇,某一天,他偷偷藏在花园的假山后面,还没等听完整场法事,就困得睡着了。
大人们很快就得知了沈镜消失的讯息。受邀前来的道士看主人家十分着急,倒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他无意中便找到了假山后睡眼朦胧的沈镜。
“啊——这孩子!”
沈镜揉了揉眼睛,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仰起头,便见一个耄耋之年的道袍老者蹲在自己面前,点了点他的眉心。
那根粗粝的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趼,可说实话,沈镜被那根手指轻轻抚过,心中划过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心悸。
他后来知道,这是对未知之物的畏惧。
老道士看了他的面相和手相,抓着他的手神神叨叨地念了许多。
他说沈镜命犯孤煞,主倚破军星,前二十年人生虽有波折,却也相安无事,后二十年中断了好几次命纹,即便死里逃生,也不得善终。
他还说沈镜与水火相逆,生气不足,命里襄助者少,可为人偏偏孤傲不屈,恐怕刚过易折。
沈镜并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老道士的叹息一声重过一声,只好问:
“您的意思是,我该做些什么好呢?”
“别把身边的事都看得太重了,”老道士摸了摸他的头,给他理正了凌乱的衣摆,“小施主,对自己好些。”
而后第二年,来府里做法事的道士便换了一个。
据祖母说,原来的老先生修行已满,羽化了。
“可能是因为……会稍微有些安心吧。”
沈镜把点燃的香放在秦枕危手中,双手一拍,合住了他的手。
“就像这样,对佛祖说出内心的祈愿,并且永远怀着实现的希望。”
祖母说,人不能将一切握在手中,人的软弱、人的悲哀,人的一切不可为之事,都需要寄宿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诸天神佛,能够保佑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保佑一切他所珍视之物的话。
那他心中对未来的恐惧与茫然,是不是能够稍稍被填补?
【愿,父亲与母亲身体安康,弟弟妹妹平安长大,太傅永远精神矍铄,太子殿下也事事顺心。】
【愿,沈镜与秦枕危互知心意,没有争吵,开开心心地走到白首。】
·芒种
沈夫人成长在荒年里。虽然家境殷实,不受侵扰,但那些穷苦人家面上的麻木与绝望,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不浅的印记。
而她盼着,出生在丰年里的沈镜,也能多少知道一些百姓的苦楚,便在沈府后院开辟了一块田地,每年的农忙时节,都会教着沈镜亲事农桑。
“府里头自然是一年四时都不缺吃穿用度,可外边的人苦,连饭都吃不上呢。”
刚及八岁的沈镜抱着个比自己还高的锄头,睁着眼睛,乖巧地听娘亲说话。
“比火房里抱柴劈柴的李全还要辛苦吗?”
在年幼的沈镜看来,在后厨工作的李全每日都要挑七八担柴,再一根根劈好,送到府里不同的地方去,简直是世上最辛苦的人了。
他曾有一次偷偷潜到火房里去,趁着没人去举那磨得锃光瓦亮的斧头,非但没拿起来,还一个踉跄,险些把自己给摔了。
做菜的厨子贺九路过见着了,急忙把少不更事的小少爷扶了起来,还当他是存了玩心,想拿斧头来玩。
于是后来,府里头都把那些刀斧藏得紧实,见也不让见了。
“李全性格老实,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叫他做挑担劈柴的活,挣了银钱供养家里,是再好不过了。”
“府上的下人有工做,养家糊口不是问题,终究还是有活着的盼头的。”
沈夫人擦擦他的汗,满是爱怜地揉过他因疑惑不解而缩起的眉眼。
“但外头那些人更苦,便是因着他们没了活下去的盼头,心是空的,是死的,恐怕只像个被肉身拘在世上的亡魂罢了。”
沈镜吸了吸鼻子,握着娘亲的手说:
“那这些人真是可怜啊,我若见到了,定要帮他们一把。”
……
“大人,这花园后面的空地留出来做甚么用途?”
沈镜望着动土新建的沈园,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便,建个菜园子吧。”
·大暑
沈府中新雇的厨子符亨是打南边来的,得了老家一些食补的法子,来补丞相大人虚寒的身体。
他是个清瘦的人,与那些圆耳壮实的厨子大不相同。说是小时候吃不好,没几斤两肉,久之便落下了病根,后来纵是学了一身手艺,也补不回自己的身子了。
在沈府做事相当清闲:府里的主子就只有一位,白日里还总是不在家。符亨每日寅时起床准备一些清淡的吃食,给沈镜填填肚子,然后有整整一个上午的工夫琢磨午膳,再送到宫里去。
人闲下来,便玩出了更多的花样。
那日是休沐日,沈镜虽还是进了宫办事,可比平日里回得早些,便看见符亨在给府里的下人们分红褐色的茶水,三两个人聚作一堆,在树荫底下挡日头,一边品茶。
“这是何物?”沈镜问了。
“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老家那边清凉祛暑的土方子熬制成的,叫茯茶。我思忖着天气热,易中暑,便让沈伯分了给大家。”
沈镜虽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人,但对药理的理解不过囿于纸上谈兵罢了。他接过茶杯一看,只觉这茶香气颇浓,隐隐带了一丝药香,点一点头,就算是知晓。
“那过会儿,便煮一壶送来书房吧。”
“这……”符亨看着沈镜,略有些迟疑。已经是三伏天气,沈镜却仍是穿着长衣长袖,还有一件不薄的内衬。晚上挑灯夜看,还必须关了窗子,否则被凉风一吹就得动病气。
“怎么?”
“这茯茶乃是凉茶,恐怕于大人的身体不适。我将其中几味药材改改,再给大人送去。”
沈镜在晚饭后收到了一壶红汤清茶。举杯抿了一口,只觉得苦味强劲,直直地沉入肺里。
再续两口,仍是苦,苦,苦。
符亨去掉了茯茶中清凉去热的夏枯草与甘草,加入了一些暖脾的药材,才放心给沈镜送来。就是这样,凉茶中仅剩的一点甜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镜摊开书,一口一口的喝着,忽想起自己这么个残躯病体,靠无数药调理着堪堪维系在这世上,也不知无故生了多少的麻烦。
就算是寻常人喝的凉茶,到他这,竟也成了个稀罕物。
比起怎么都带着苦味的茶水,沈镜原来是更爱酒的。
他道不明酒有哪处好,只觉得喝着酣畅淋漓,痛饮一番亦十分潇洒。自然,父亲更爱喝茶,他便有学有样,在外头甚少喝酒,只和少数几个朋友私下里品过。
只是一晃这么多年,能喝酒的身子早就坏了,能聚在一块喝酒的情谊,也早就不复了吧。
他秉笔微思,在纸上写下这么一句:
“新粉辞旧枝,苦茶淡浓情。”
半晌,又觉得不好,揉作一团扔进了火盆里。
·立秋
沈镜手中的这块血玉,由成兴二十五年吐蕃国庆贺恒帝五十三岁寿辰上贡的原石雕琢而成。
其名为贡觉玛之歌,色殷红,阳光下深色的丝絮状纹路清晰可见。
这块血玉收入私库后并未和其他藏品一样落得蒙尘的下场,不过两月,恒帝又将之取出,拆解成两块:
一份制成红玉金纹的耳饰,赐给谢皇后;
一份制成一大三小四枚同心佩,上刻《大雅》文,与余料凿成的数颗血珠一道组成完整的禁步,赐给太子。
而后一年,恰逢沈镜生辰,这组血色禁步,便由太子赠给了他。
“太子袍服多为红色,这血玉在孤那不打眼的紧,只是平白地落灰,不若赠了鉴之。”
与他并肩坐在凉亭里,文君仪擎起酒杯对月高举,道一声:
“敬鉴之。”
沈镜将那血佩系在腰间,俯身倒酒时,玉石相击,玲珑脆响。他看一眼两腮微红的太子,尾指搭在杯底,一饮而尽。
“敬殿下。”
他高声笑着,两杯相撞,月光铺就的地上黑影重叠,于寂然中默诉少年豪情。
“也敬苍生。”
他还当自己不会再忆起往事,大梦一场,才道一字一句,了然于心。
沈镜扶着额坐起来,冰冷的手脚从被角的暖炉中稍稍汲取了一点温度,才从无处安放的虚无感中找回一些存在的真实。
他披上毛坎肩,不束发,也不点灯,就在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路。往上是十九级台阶,每级四寸一分,宽九寸三分,和当年沈府的形制一模一样。
沈镜往上走,仿佛存在于旧忆中的一抹不愿离去的幽魂。
他闭着眼到了尽头,按住石板轻轻一扭,门开了,露出他熟悉的书房。
月光大亮。亮得人睡不安稳。
沈镜因此在书房底下修了个地下室,平日里难得无事便去里头坐着,面对一壁漆黑,任由思绪裹成一团乱麻。
如此便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
出来后,他便又是那个万物握之手中的沈丞相了。
他取出纸笔,又研了墨坐下,踌躇半晌,竟不知道写些什么,写给谁。
前些天他遮掩了身份出门,下马车时,碰上个冒失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也不知是多大的不幸,在沈镜跟前被一小石子绊倒,抓着他腰间的血佩便摔下来。
那禁步上一共三串血珠,被那人狠狠一抓,竟断了一根线。人声鼎沸中碎玉落地的声响微不可查,仿佛只是他走了个神,那些曾被他一粒粒摩挲的细小珠子,便不在手中了。
迅急得沈镜抓也抓不住。
后来他封了那整条街,派人一寸一寸地去寻,仍是心中惶急,入夜之后擎着火把,顺着小路的缝隙亲自找那些四散的珠子。
可还是有两颗不见踪影。
珠子便是如此容易被忽视的物什。当它们被同一根线串起来的时候,每一颗珠子都紧挨着对方,列得整整齐齐。
可只要任意一处的丝线崩裂,那些亲昵的、谁也不离谁的珠子哗得一声,便四散开来。
有些甚至再也回不来了。
……
其中一块小玉上,碎了个角。后来被小心地用镶金补全。
那是成兴二十六年,沈镜十七岁,和文君仪一起踏秋时,被石壁上凸起的棱角碰碎的。
他顾不得腰间被撞出的紫红色淤青,心若火灼,低下身子拨开层层叠叠的草叶,指尖沾了些许雨后新泥。
文君仪拨回他的手,也不管沈镜手上脏污,双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不过是多了个小口子。”
太子殿下对他笑道。
“碎碎平安啊。”
·小雪
无人共度的第五个冬天,沈镜仍不大习惯。
他轻轻将蜡烛吹熄,一个人侧身躺在床上时,还觉得此刻总该有个什么人在身边吵吵闹闹地拉他起身,去外头玩雪,赏早梅,或无论做点什么荒唐事。
总不该是这般冷清地躺在床上。
沈镜在两年前的祸事中患上了体寒的毛病。除开一年里最热的那几日,春秋毋论,于他都像寒冬一般冷极。常人的燥热、温暖、清凉,离他已经是万里之远了。
虽说如此,他心中却是没有什么后悔的。
沈大人与沈夫人出身名门,虽然恩爱,平日里却总是淡淡寥寥,不见寻常人家的亲呢打闹。
沈镜幼时还觉着他们只是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每每看到市集里那些卖菜的老农,和挎着篮子过来送吃食、擦汗、嘘寒问暖的妻子,心中黯然。
等稍微大些,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会了用这样克制而敛情的态度看眼前人。才知父亲与母亲不是不爱,只是习惯了把心思都渗透进日常的一点一滴。
正如同父亲上朝去时,母亲在花园里给他绣的香囊;还有母亲晚起梳洗时,架子上放的新口脂。
沈府正是这样一个安静中透着不易察觉的暖心处。沈镜,也原是这样一个将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化作细水长流的人。
就是后来遇见了个不这般的人。
他不像父亲与母亲那样阅尽世事,心中那一根情思轻易地被挑动、铮鸣,唱出过无数欢快的歌。
也就是弦断了,才道那一处伤口不是割在手上的,竟是留在心上的。
……可也不过是,再回从前罢了。
沈镜侧了个身,掖了掖被角,好捂住手上的暖气。
走到今日的地步,成为这么一个人,他不悔,不怨,不恨。
这一年到头,雨生雪无,再冷再冷,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何来怪罪一说。
……
后来他便发现,只要时间长了,再多的冷意也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再深的寂寥也会变得无足轻重。
·大寒
听闻近来在京城中颇有声名的文尘公子,也参与了梅月这一场芙蕖宴,今日的何生阁,似乎比往月再热闹些。
十年前的芙蕖宴是办在求问阁的,阁主是谢七公子云生的表舅舅。谢承常约着其他三位公子一同吟诗作对,佳作频传,引得无数附风弄雅之人来到此地。
后来谢家没落了,求问阁里留下的诗篇一律封存,抛售他人,被那几年里异军突起的何生阁买了去,配了字画裱在壁上,很快成了向往风雅之人心中的另一上选。
此一起,彼一落,诗阁推了又建,吟诗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一张张墨染的素纸,记着当年盛况。
“你这随字用的不好,依我看不如流字,更现出月光如水的轻柔与四处倾泻的铺展之美。”
“随字如何不好?月流太过寻常,少了点心意,多了点俗气。”
“哎,依我说,不如改成窗流月,二字置换,一改古风。”
“是极是极,文尘兄这处改得妙啊!”
最先作诗并坚持用随字的年轻人不甘不愿地改了词,眼底却还有忿忿不平的神色。左看右看,待众人都簇拥着文尘公子走了,才轻蔑地啐一口唾沫:
“才被人哄几句,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能有什么出息!”
沈镜坐在席末,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今日换了一身年轻士子最爱的青衫蓝带,戴了一顶蓑笠早早地坐在了边角处。没旁人认出他,亦无人与他搭话,他这么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期间某公子的小厮过来拿银钱打点他,要他在自家公子作诗的时候附和几句。透过白纱,沈镜投去轻飘飘的一眼,那人就心生退意,此后再也无人来打扰了。
这偏僻处的安宁与宴会的热闹固然不搭,但袅袅茶香,倒是吸引了几个年轻人在比诗之余,坐下来歇歇。
几人或聊得尽兴,或聊出了火气,险些动起手。只是心中记着在如此盛会上打闹属实不雅,姑只是你来我往地讽刺,高明的仿佛诗词过篇,低俗的仿佛小鸡互啄。
“芙蕖宴还是如此吵闹啊。”
沈镜正了正蓑笠,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真是太好了。
……
“瞿兄在看什么呢?”
青衣公子回过头来,对上友人的疑惑,随意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尔。”
“只是我见那蓑衣人,从头到尾只在那喝茶,也不参与大家的诗会,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徐文尘显然方才也见了那怪人,见友人说起,微微晃头。
“可怜人。”
“徐兄此言何解?”
“茕茕一人,寥寥一心。”
“可不就是个无所系于世的可怜人吗?”
·清明
殿下赞镜为长情之人,于生人自是先礼而后远,是为谅友。
可不过期年,容颜未改,心境大迁。镜此生得友如斯三者,已是绝幸,此时骤失,或为命尔。殿下已归黄泉,镜愚志未消,然撑此骨肉皮囊行走于世,非十年恐不得相见。
云生长蛰江州,迫不得返,前日悼念殿下于雷观寺法亭,匆匆一面擦肩而过,话长情短,面熟心生,当真不若不见也。镜与子瑜此生缘分已解,当做过路人不知不见,可即是不想,亦不能不恨疚此身。
镜虽心有怨怼,无处倾诉,只得烦扰殿下地底安眠,望恕。
然殿下往日情貌,谆然教诲,日渐离镜而去。今晨彻夜未眠,批阅镜与殿下共记之成兴二十一年书稿,心有戚戚。而当日所思所想,所欣所遇,缘由是非,情分短长,却渐疏渐远,久离此身,惶惶然不知所措,姑为之记。
太傅言,人情有偏颇,常理也。镜自加冠以来,所为桩桩件件,舍亲痛爱,笑假意昧,远绝人性,是长情人所为耶,抑或短情人所善耶?
镜果为薄情人尔。
殿下当日所言,谬矣。
成兴二十九年,莫春廿四日沈镜顿首再拜。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