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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沧澜(七)

无意相欢 甜文界第一败类 7204 2021-04-05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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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报信的侍从来时,台上白面蓝带的小生正唱到情浓处,字字恳切,迂回婉转。年轻的帝相分坐一东一西两把高椅,高居芳亭二楼,看对面架起的戏台上演《游园》。

  芳亭是恒帝时期建造的。先太后上了年纪,喜欢听曲儿,恒帝便修建此亭以表孝心,又养了几个戏班子,每月十五都会陪着太后来此听戏。恒帝是个喜好大张旗鼓的,为了在史书上留在浓墨一笔,类似的建筑不下十数,又以纪念谢皇后的居多。

  文君衍登基的那年秋天,突如其来的走水蔓延大半个□□,先帝修建的这些建筑大多焚毁,而后拆倒。文君衍没有重建的意思,反是派人修了大片的假山园林,又开了一大块地种上各色牡丹,供皇后欣赏。

  芳亭偏远,逃过一劫,又是宫中仅剩的戏台子,于是这冷清的地儿又渐渐有了人气。

  沈镜身上盖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罩在他黼黻双纹的暗金纹黑袍朝服上,挡去亭子外边的凉气。文君衍怕他冻着,命人烧了十几个暖炉子埋在一二层的中间隔层,隔着镂空的纹路一丝丝地往上冒热气,暖得他气血上涌,止不住地叫人在屏风后悄悄地打扇,又脱了外袍,仿佛又回到夏末。

  沈镜倒是觉得这法子很好。不过木炭燃久了会升死气,府中又不像芳亭有隔层,烧炉、停火都很方便,想想也就作罢。

  侍从凑近过去的时候,文君衍正在劝沈镜躺在椅子上好好享受,还问他下一折想听什么。沈镜抬眼扫了一圈,难得懒散地陷进软和的垫子里,双手搭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椅子内侧。热闹的氛围将他周身的冷锐软化,倒像是个上楼听曲的寻常公子。

  “都听陛下的。”他清了清喉咙。

  “那下一折,就选……”

  侍从轻声耳语,惹得沈镜蹙眉坐起来,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问了一句:

  “一刻都拖延不得了?”

  “情况不好。”

  沈镜抿了抿唇,斟酌着语句向文君衍告辞,启帝面上仍是那副笑意盎然的模样,只是搭着唱本的手垂落下去,叠在桌子上。这会儿才刚过戌时,早得很,料向他原是备着听到深夜的。

  台下正唱到“困春心,游赏倦”,引得沈镜轻笑一下。

  “忙碌终日,臣也有些累了。不过同陛下一起听曲当真是舒服极了,不若今年中秋再来一场。”

  “这曲子……便由臣挑六折,陛下挑六折,如何?”

  “那便一言为定。”

  文君衍从位置上起来,点了几位郡王入宫中小聚,临辞前还是忍不住,半带抱怨地对沈镜说:

  “下回可不能这么早离席了。”

  待沈镜裹得严严实实出了宫,他坐下来,躺回到椅子上。这折子戏已经唱完,皇上却迟迟未点下一折,底下的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

  沈镜走后,暖炉子不再添柴,芳亭就渐渐冷了下来,又成了清风明月的眠宿之地。

  过了半晌,文君衍垂着头,问道:

  “什么事?”

  屏风后一人答道:

  “回陛下,前些天丞相要了王太医过去,顺便给谢云生的夫人看胎。刚刚王太医身边的药童过来递信,说是谢夫人开始发动了,可……情况不太妙。”

  文君衍停了扇子,暖气蒸出的薄红从他脸上消失,连同眼底难得欢快的情绪。他不喜欢与谢家有关的一切人和物,眼不见心不烦,总觉得消失在眼前最好。

  就算谢承是个安分的,这么多年来他与沈镜一点点拔除谢家在朝中的所有根基,也对那些求救和指望装聋作哑,可文君衍还是看他碍眼。

  “可丞相就是对故人心肠太软。”

  他叹了口气,抬手便扬起桌上的茶壶砸到屏风上,摔了个粉碎,连同屏风上精美的白鹤戏水刺绣地脏污了大片。文君衍脚尖踢开一块大碎片,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火气被他咽回肚子里,被夜里的冷风消化。

  “算了。所幸是最后一回了。”

  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②

  ……这都是丞相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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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镜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闻人瑶早就被王太医带来的两个产婆抬进屋里去,只留谢承一个人在外面止不住地踱步绕圈,将自己的袖子捏出一条又一条的褶皱。

  谢承的新家人不多,这会儿院子里外只剩下压抑而忍耐的痛呼,每一个词都被揉碎了抽着气吐出来,下一口的吸气又急又猛,仿佛伤肺一般戛然而止,又急促地提起另一口气。

  沈镜模糊记得母亲生下弟弟妹妹的时候,也是这样宁静的夜晚,只是印象中母亲没有这么艰难,也很能忍耐疼痛。等他靠着墙从昏昏欲睡中醒过来,就发现父亲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抱着妹妹,笑得乐不可支,又大声冲着里面喊:

  “愿儿眯着眼冲我笑了!”

  母亲虽然累坏了,但还留有气力,声音虽不大,但中气十足:

  “他俩在我怀里的时候笑得可多了!”

  不像现在这样,漫长的半个时辰过去,里头的声音一点点虚弱下去,往来的侍女低着头,清水进去,红着出来,面色很是难看。

  沈镜拉住谢承的时候,是他绕着院子走的第十七圈,也是扶着门前那棵柳树朝里面张望的第五十一回,他才恍然发觉沈镜已经在他身边待了许久。谢承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一双眼睛红的厉害。

  沈镜刚想说点什么,便瞧见王太医沉着脸走出来,顾不得给沈镜行礼,径直朝谢承走过来。

  谢承从树边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太医跟前,急急地握住他的手:

  “王老先生!阿瑶……我夫人!我夫人情况如何?”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没有个信儿,再这么下去,她、她必是受不住的啊!”

  王太医叹息一声,放开他的手,先一步给谢承行了半礼。

  谢承立时心凉了大半。

  “夫人身患重病,本就被各种沉疴痼疾拖垮了身子,生产时使不上力气。而腹中胎儿宫位不正,无法顺利产出,现在这般僵持……也只是加剧夫人的痛苦。”

  谢承听了这话,眼泪瞬间淌出,他别过脸,按下胸膛涌上的一声抽噎,急急地问:

  “那如果……如果不要这个孩子了呢?阿瑶活着就好,阿瑶活着就好啊!”

  “王老先生,请您不管用什么方法,救救这个孩子,救救阿瑶吧!”

  王太医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看他这副央求的姿态,也是不忍,摇了摇头道:

  “胎儿太大,无法自行产出,夫人又失了力气,这——”

  “再这么拖下去,恐怕不是夫人无法忍耐,硬生生痛死过去,便是胎儿在羊水中闷死。老夫技艺不精,实在是无力回天——”

  他隐晦地看了眼沈镜,低声道:

  “老夫看孩子气息尚存,如果剖宫,还能尽快救他出来,只是这样的话,夫人就……”

  “剖宫……?”

  “开膛破肚。”

  “万万不能!”谢承顾不得太多,直接按住王太医的手,“如此凶险,阿瑶岂不是、岂不是——”

  王太医也仅仅在古书中看过这种办法,知晓大人在之后不仅活不下来,并且死相及其凄惨,但凡爱护妻子的都不会选用这个法子。可闻人瑶已经到了临门一脚,却被疼痛折磨得半昏过去,再没有力气,胎儿也缩了回去。

  这两个时辰里来来回回反复几次,闻人瑶的声音一回轻过一回,上一次昏迷了近一刻钟,清了两个血盆。

  再这么拖下去,就是她能忍住疼痛,也会先因血流尽而死。

  “尊夫人失血太多,两刻钟前已隐隐有血崩之兆,不管怎么样,都是活不下来的。”王太医从下午起忙到现在,此刻也是声音嘶哑,“如果剖宫,孩子还能有一线希望,否则就是一尸两命。”

  “怎么会……怎么会……”

  “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我们不要孩子了!只要阿瑶陪着我,她不能——”

  王太医想了想,还是劝道:

  “等孩子转为死胎,夫人也撑不了多久,还要反复被剧痛折磨,不得合眼。剖宫一刀下去,夫人可能会比孩子先走,只是身体就不能保住了。

  哎,谢公子,还望你早做抉择。”

  谢承跪倒在地上,根本说不出话来。再等待下去,阿瑶和孩子都是十死无生,还要在不断加剧的痛苦中了解一生。阿瑶哪里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肯定连泪也流干了。

  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阿瑶被开膛破肚,只为了搏那小小的、孩子可能活着的可能?

  无论怎么选,他都会失去阿瑶。

  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初知晓这个孩子存在的时候,他们俩都很开心,想着有个小家伙要延续他们共同的血缘,连睡觉都不曾放下嘴角。阿瑶身子弱,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他抓过很多副药,又带着她寻访各地名医,才勉强等到孩子出世。

  甚至前几天,他们还在为这个孩子的名字翻书争辩,谁也说不过谁,他抱着书左思右想,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两人都欢喜的小名,美滋滋的。

  可现在,这孩子便成了阿瑶的催命符。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

  又何必要小心翼翼地保住这个孩子!

  他想和阿瑶一起看这个孩子长大。阿瑶给他做衣裳,而他和京城里的奶娘学了几手,照顾这孩子的衣食起居绝不在话下。等大一些,阿瑶会和他一起教孩子识字,最好再找些别的兴趣,吃食也好游玩也罢,他都会试一试。

  等孩子再大一些,若是他喜欢读书最好,阿瑶诗文有灵气,教他念诗读诗,他写策论很有一手,教人也不会差;若是他不爱读书,乐意行商也无事,他就把这些年的经验一一道出,放孩子出门游历,他与阿瑶就回江南,等着孩子每月的书信……

  可若是阿瑶不在了。

  那就。

  什么都没有了。

  谢承抬起头来,木着脸听院子里闻人瑶的抽搭一声低过一声,冲王太医摇了摇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想冲进去,握住阿瑶的手,和她一起离开。

  后边的人却按住他的肩膀,道:

  “那就听王太医,起码,保住孩子吧。”

  月光如水。

  映在深深的潭中。

  ※※※※※※※※※※※※※※※※※※※※

  ①戏文出自明·汤显祖《牡丹亭》

  ②出自《增广贤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承是很自我的人,他绝对做得出和闻人瑶一起赴死之事,这点闻人瑶和沈镜都了解。

  下一章这个大章就结束了。 无意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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