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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王太医。”沈镜按住谢承的肩膀,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夫人若是醒着,想必也会如此决断。”
直到王太医“哎”了一声,正要往里面走,谢承才大梦初醒般挣开沈镜,上前扯住人,半是哀求半是绝望地说道:
“不行的……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沈镜一把抓住谢承的手,迫使他松手,眼睛中盛满了冰渣子,一边抬高了声音:
“还愣着做什么?!”
“王太医,陛下将您送到我身边,你自当知道听谁的话。”
谢承突然转过身来,一拳捶在沈镜胸口。沈镜猝不及防之下,结结实实地应了这一拳。
他抬起头,发觉谢承红着眼,太阳穴外侧青筋暴起,鼓张得厉害,仿佛将这几个时辰里的不安、慌张与无能为力的愤怒全都发泄出来似的。
然而这时,院子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那声音越来越尖,刺破小院上空的阴云后戛然而止。
屋里面的声音一下子杂乱起来,产婆急切的呼唤,水盆砸到地上的哐当之声叠在一处,甚至夹杂着一声小小的抽泣。
“夫人……”里面走出一个发髻凌乱、满手血污的侍女来,低着头道:
“夫人没了——”
身边之人一下子失去了声响。沈镜闭了闭眼,刚染上悲戚的眉眼重新锐利起来,万分冷静地问道:
“孩子呢?”
“孩子还活着吗?”
那侍女愣了一下,犹豫道:
“产婆说……仍有反应,想来孩子还是活着的,只是缺乏推力,无法从夫人的肚子里出来。但……”
“那便立即剖宫,将孩子取出来。”
沈镜朝一旁的王太医点点头,“放手去做,务必保下孩子。”
他瞥了一眼闷声不响的谢承,骤然得知闻人瑶的死讯,他整张脸都灰败下来,缓缓地蹲下来,拿手指紧紧地箍住无法挽留的泪水。听了沈镜这些话,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谢承的心已经死了。
和倒在血泊中的、世上最后的羁绊一起,去往天上。
沈镜深吸一口气,那日傍晚,闻人瑶对他说的话在心间百转千回,却始终没有一句能说出口的话。
谢承是听不进去的。
他沈镜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埋葬谢承的死志。
可到底,如何救一个心如死灰之人?
沈镜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给他恨吧。
恨比世上的一切情感,都更能让人懂得,一个人到底应该怎么活,怎么苟延残喘。
产婆满头汗水地从院子里出来,红襁褓中裹着一个皮肤红皱的小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用尽了力气,这会儿不声不响地睡着了。
“恭喜大人,孩子尚活着,是个女孩儿。”
沈镜先一步抱过孩子,抚了一圈稀疏的胎发,轻声道:
“看上去还挺健康的。”
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呆呆蹲在原地的谢承,像是从前哄弟弟妹妹似的,给孩子换了个姿势,轻轻摆弄着她,说道:
“那这个孩子,我便带走了。”
谢承兀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燃烧着冷焰。
当他的视线触及沈镜怀中的孩子时,谢承的目光柔和下来。这是他与阿瑶的孩子,他们的血脉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交融、流淌。
这是阿瑶留给他的……唯一的珍宝。
“鉴之,将她还给我。”
他哑着嗓子道。
沈镜笑了一声,抱着孩子后退几步,身边有两个人影聚拢来,牢牢挡在他与谢承的中间,也挡住他在黑夜中被月光照亮的神情。他心中涌起疾风骤雨,声音却沉下来,带着疏朗的笑意,却答非所问:
“你知道吗?闻人瑶常年患病,并不适合孕育子嗣。我替你寻的安胎方子虽好,药力却很强,最初,是前朝宫廷亏损母体以补益胎儿的秘方。”
有羁绊之人,总比无牵无挂者好掌控得多。谢家曾权势滔天,纵然一夕倾颓,留下的暗桩却不少,身为谢氏遗孤的谢承必是他计划中的拦路虎,绊脚石。
可这个傻子,爱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为了保全闻人瑶,沈镜与谢承立下誓约:沈镜撤离谢承的通缉令,保他在江南无忧无虑;非有征召,谢承永不得言政,永不能入京。
而吊了这么多年的命,闻人瑶的身子终于还是渐渐地拖垮了。旧日谢承因她自堕凡俗,退去身上的清高不凡做一介商贾;那么今日谢承也能因她之死,重新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谢七公子。
沈镜左思右想,寻不出一个替代之人,可就是这时候,闻人瑶有孕。
这个孩子,是比闻人瑶更大的弱点。
所以闻人瑶本不必嘱托他,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保下这个孩子。
沈镜绝不会放出这被笼子磨短了爪子的凶兽,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许多年过去,谢承积攒了多少人脉,又是否磨尖了利爪。
“此事谢夫人也定是知晓的。大夫开的药一味重过一味,最后的三个月里,她应当吃了不少苦,却始终没有将这件事说与你听,也是执意下留下这个孩子。
此爱之切,焉能不成全?”
他将孩子一点点举高。谢承的目光随着他一同紧张地上移,眼中缀满了失望。
“是吗?”
谢承喃喃道:
“可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我的家族为你所屠,我的母亲和姐姐因你而死,我曾拥有财富、人脉、名声、地位、可贵的亲情与友情,如今也都化为乌有。就连青春,也随着这十多年退避一方烟消云散。”
他颤抖的双手按住自己的膝盖骨,尾音带上一丝丝呜咽,又被恨意掩盖得很好。
“沈镜,我已经被你逼得一无所有了。”
“你到底,到底——还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呢?”
沈镜默立在原地,忍不住去抚摸随身佩戴的禁步上凸起的纹路,一下又一下,很是用力,像是要把上面的图案印在手心一样。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一件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等此间事了,你便带着你的女儿去往南方,世世代代,不得回京。”
“是吗?”谢承看着他,惨然一笑。
“我以为,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答应。”
“我不能赌。”
【宦海深深,孤只怕谢七这小子一头热血扑进去,被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肠骗取谢家基业。】
【不过,镜之聪慧,长他许多,有你们一路扶持,孤也不必太过忧心。】
沈镜将孩子移交给专门照看的侍女。月上柳梢,一片清辉中,一个影子渐渐拉长、变淡,化为青石地砖幻影的孤寂的梦,一个影子停留在原地,乌黑一片。
殿下。
当日戏言,终究成不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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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望后两日,忌嫁娶,宜丧葬。
谢承带了两捧菊花来,靠在石碑上,浓烈的金色向着阳光,在一片枯黄的野草中似乎闪闪发亮。他拧着眉,扛起边上的锄头,将更远处的杂树乱枝一一伐去,再以野麻搓成的手指粗细的绳索捆起,摞在一边。
他忙了大半日,汗流成滴,渗入脚下的土地,转眼间又被蒸发得干干净净。
正午时候,谢承便撑起油纸伞,盖在那石碑上,自己也靠过去,依偎在伞投下的阴影中。那油纸伞是京中最有名的王二铺子里买的,风吹不破,雨淋不坏,能用上整整三年。伞骨是雷观寺求来的菩提树芯,糊上纯白的素纸,上面落有他亲手点缀的两丛野竹。
漆上的桐油也是极好的,这几日来未曾见过一丝裂纹。
阿瑶想必喜欢极了。
谢承摸过这石碑的每一寸,抚过上面一笔一划异常凌厉的凹槽,痴笑一声,低着头介绍这片山上周边的景致。清风徐徐,漫步过无人的山冈。
等到黄昏,他才恍惚着站起来,背起一旁的枯枝野草,将它们丢到山涧的溪谷处去。
下山时,谢承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也是匆匆从山上下来,青衣蓝带,面有微笑,不带悲戚。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直到将至山脚,分别在即,谢承才轻轻问一句:
“此来何为?”
“悼亡弟。”
“念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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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遇见的那个人是谁应该一目了然了叭。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