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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①
祠堂里共计点了一百一十六盏油灯,红光将簇新的红木灵牌染上几分喜庆的颜色。沈镜拿了挑子和剪子,点燃青白的捻子,又将烧得焦黑的灯芯挑去,最后提着壶给一盏盏灯添了新油。
将灯油全部替换完毕,已经过了亥时。沈镜将红纸裹着的春联和今年的家信一同投进了火盆,一面拿着钳子将还没焚烧干净的虎娃娃和拨浪鼓翻了个个。注视着火舌一点点舔舐过墨染的素黑字迹,明亮而汹涌的火光映得沈镜眼底一片通红,唯有乌沉的瞳仁在烈焰的倒影中宁静无波。
直至一切都燃成灰烬。
沈府正堂里摆了张老梨花八仙方桌,这是沈镜后来找到的、最像原来的那一张。椅子围了一圈,上面贴着写了姓名的字条。
下人们呈上四凉八热十二道菜,左手是鸡、鸭、鱼、肉四荤,寓意金鸡报晓、报春先知、年年有余、生活富裕;右手是白菜、芹菜、韭菜、豆腐四道素菜,象征清清白白、勤劳致富、永久发财、生活富足。
沈镜照着往年的规矩,抽出左数第三张凳坐下。
沈家太爷辈走得急,从上往下数,沈镜父亲沈言平那一辈最高,坐在主座上。沈镜还有两位堂兄,年长他十几岁,坐在他上首。
他俩迫于沈大人威严的眼神,在饭桌上规规矩矩从不言语,只有年夜饭这天会哥俩好地拍肩闲聊,又一道过来调侃小堂弟什么时候才能娶亲,看上了京里哪个小姐不曾,再看着沈镜发红的脸哧哧地笑。
右手边坐的是女眷。按座次排下来,沈镜正对面是大堂嫂,每每拿公筷夹了大鱼大肉到他碗里,和斜后方的二堂嫂一起把他的碗堆得吃不尽,又招惹边两位堂兄发酸的调笑。从他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小妹和小她几个月的堂妹抢菜吃,油水沾得她满嘴满脸都是,还骄傲地挺挺胸脯让身后的嬷嬷擦嘴巴……
看着热气腾腾的菜在灯火通明的正堂里一点点凉去,沈镜放下了筷子,只觉腹中已然饱胀,一口未动。
沈府的下人们被准了在侧厅里过年,虽然沈镜吩咐过可以热闹点地庆祝,但压低的欢声笑语被两重大门隔住,倒也没有传过来。星微给沈镜送来了一碗饺子,清汤淡水,点点葱末如碎玉撒开。她把碗推了推,道:
“大人,吉时快要到了,吃点吧。”
沈镜将整碗三鲜饺子一口口吃完,才提了墙角的红色宫灯出门去。
沈府是按之前的规制建的,但没有以前那么多人,看起来总有点空空落落。此时整个宅邸里的人都聚集在这一片小小的空地上,满脸喜庆地看前头的虚室点二踢脚,倒不至于冷清。
两个六气岁大的家生子追来追去,拿着红色小风车跑到沈镜跟前,还没等星微开口呵斥,就被撞得往地上一坐,红了鼻子眼睛也不管,先瓮声瓮气地给沈镜道歉。
沈镜揉揉他们的头,温声道:
“玩去吧。”
滚滚红纸随着爆竹声腾得满院子都是,终于吹开了成化六年厚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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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秦府偏院的围墙处多了一个模糊的黑影。秦枕危的贴身小厮石兴蹲在墙角,双手扒着墙壁猛地向下一沉,憋红了脸,颤颤巍巍地往上站起来。
“呼——呼——”
“石小兴你白吃那么多米啊,轻点声轻点声!”
秦枕危站在他肩膀上,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肩,嘘着声说。
少爷——可是你这样站在肩膀上,真的很重啊!石兴在心里呐喊出声,整个人向上一张,总算是站了起来,就是腿肚子一颤一颤地在抖。
“快快快,手够到了够到了……”秦枕危右手攀上一片瓦,抹了两下,找了个缝隙抠住,一点点爬了上去。他一条腿跨过围墙,半骑在上面向底下坐瘫着的石兴打招呼,“少爷我走了啊,记得跟我爹我哥说我太困睡着了……”
“谁太困睡着了啊?”
背后暗含怒气的声音把秦枕危吓得浑身一抖,险些从墙上下去。
他转身一看,自家大哥秦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围墙外面,后头带了五六个人,把秦府外的小巷照得通亮。
“啊……哈哈,大哥我——”秦枕危试图瞒天过海。
“把二少爷小心扛下来,带回府里去!”秦翊眼中不悦,等秦枕危下来后,对着后脑勺就是一个爆栗,“大过年的,还往外面跑?今天青楼都不营业!回家和咱爹一块守岁去!”
秦枕危连连摆手,试图挣脱聚上来按住他的下人,就听得秦翊说:
“家里热热闹闹的,你心思还在外头?见哪个狐狸精去呢!”
他耳朵动了动,低下头来本本分分地应了一句:
“是。”
秦府人丁兴旺,在京城的本家除了秦闫一支外,还有他的两位弟弟,此刻带着家人都聚在府里。灯火通明,笑声连片,孩子们卯足了精力一同守岁,逗得几位爷爷辈放声大笑,好不热闹。
秦枕危远远地坐着,漫不经心地吃着手上的糕点,发出一声轻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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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归宁日。沈镜自府中折伞而出,踏雪东行。
沈府没有出嫁女眷,因而不需要在初二这天大办宴席。颜参虽娶妻,却在前年生子时不幸亡故,如今未娶续弦,这一天也是清闲得很。
因而两人在年前约了这天,沈镜上颜参家里拜访。
颜参虽与御史大夫颜瞿申同出一宗,却属不同分支,加之先前与颜既明关系不佳,所以并未住到一起,在城东别有小院一所。
他又为人低调,宅院面积并不大,仅有的几个下人都是带孩子去的,平日里并不喜下人贴身伺候,因而沈镜上门时,还是颜参亲自来开的门。
沈镜微微一拱手,向颜参道贺早年,全了客人在年节时上来拜访主人家的礼数。
哪知那人微微一愣,松了一双青铜雕狮门鼻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他几下,脸上露出几分好玩来,这才一拱手道:
“我哥在堂里,你去找他吧。”
说完便转头朝一旁的庭院里跑去了,步伐欢快,行容恣意,倒是与寻常谦谦公子如玉的颜参大不相同。
沈镜这才忆起,颜参在江州老家有个异姓的弟弟,两个月前应当是来京城了,还带了几个随从一起。
由于都是江州的人马,或许与沈镜查到的潜伏在南边的前朝组织阿夏楼有点关联,核对这几月来京的异地商贾的守正还简要陈明了颜参家中的情况。
只是沈镜未曾听过,这两人竟是孪生兄弟。
他刚刚匆匆一瞥,如今方才回过味,品出两人的不同之处来。
方才这人穿了玄青紫襟锦袍,外披一件墨黑羊羔短裘,下身穿同色棉质紧袴,看起来颇为凌厉,不像京城贵族爱穿青白二色,以显文士之风。
虽然兄弟二人面容极为相像,但颜参在品级较低的官员中素有美名,为人随和而不失真诚,沉稳而不显木讷,与他锋芒毕露的少年名声相差甚远;他的弟弟笑起来眼角上挑,直视着来人的眼睛,举手投足之间自信洋溢,看上去更年轻一点。
却显出一分,沈、谢、颜、秦四人初聚首时,名诗动芳艳的峥嵘之色来。
呜呼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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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进正厅的时候,后边主卧里孩童的哭声铺天盖地,其中还隐隐夹杂了几句苦恼的叹息。不一会儿,颜参穿着便服从后头出来,和沈镜互道了新年。
沈镜看着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和笑容里透着的一股子无力感,不由想起弟弟妹妹还小的时候,自己手忙脚乱哄孩子的样子,好心出声提醒道:
“修灵,左边的鬓发有些散了,还是理理吧。”
“啊……小女年幼,请的奶娘这些天回家去了,只好由我照料她……鉴之见谅。”
颜参为沈镜沏了一壶茶,淡黄色的茶水在白瓷杯中升腾起氤氲烟雾,缓缓散开。沈镜双手握住茶杯,轻轻嗅了一口茶香,道:
“尚未恭喜修灵。听闻颜大人决定从分家中过继一名优秀的成年子弟到自己名下,视作嫡子培养。修灵这几多年来,宦途曲折,如今总算是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是我之幸,他人之难。”颜参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颜大人的独子横遭此祸……哎,当日我与吏部尚书一同确认此次丧生的同僚,在刑部停尸房里看见了颜少卿……实在是不忍卒观。”
颜参对颜既明几次三番在族会上刁难于他,又暗中作梗阻他前程一事,心中确有怨怼。他在这几年蹉跎中也并非一事无成,当年的傲气收敛起来,更显性子温软。
死者为大,颜参见得颜既明那面容模糊、身体有缺的惨状,过往种种,不提也罢。
“颜大人让你过了丧礼就搬过去吧?如此说来,鉴之此次来的值当,日后再见,或许要到颜府去走一遭了。”
虽然沈府与京城的几个世家在年节、大宴上的来往不少,但其实私下里以书信为主,或是让小辈传个口信,以示亲好。沈镜贵为丞相,位居六部之上,在世家中的地位又极其特殊,为避免党争之嫌,很少亲自上门拜访。
而如今的沈府,本家只剩下沈镜孑然一身,与祖地的联系又不甚密切,因此在年节公假时,他才能难得地清闲一回。
“说起来,我一直未听说修灵有个孪生弟弟?而且,当初你我相识之时,修灵也是一人来的京城——为何不接弟弟一起来呢?”
“其实在老家江州那边,双生子寓意不详,因此阿商出生后跟了我母亲的姓,准备送去外祖韩家抚养。”颜参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上天也不忍我们分开,五年后我外祖去了,大舅自家不甚富裕,不愿抚养他长大,因此他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世上竟有和我如此相像的人,只是看着对方,都好像对镜自照一般。”
颜参给自己也沏了杯茶,垫在掌中暖暖手,接着道:
“只是阿商不爱学书,性子又跳脱,总也学不进去。那时京城本家召地方分家的好儿郎去培养,我以十一岁稚龄被江州族长一眼相中,阿商却是落选,我们才分开来。”
“难怪——”沈镜颠了颠手中的茶杯,激起一道道螺旋,待茶水平静下来后轻轻啜饮一口。
“我看守令报上来的登记,令弟自小在江州长大,又对算学颇有见地,在当地是经营成衣铺子的?不知可否打扰一下,让沈某冒昧地问几个问题?”
“这,”颜参颇有迟疑,“江州……可是有什么不对?”
“修灵身在吏部,对此有所不知。”
沈镜微微前倾作倾诉状,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此番混入重山阁的刺客,一共用了两套衣服。一套应是本来穿着的黑色夜行衣,我差人将布料拿去给京城的成衣铺子看,打听到是江南一带的衣料,他们那也进过类似织理的布匹。”
“另一套,就更为巧合了——那是京中秀成坊出来的新款,专供大富之家的少爷穿戴,但样式不是很受京城公子圈的喜欢,因而没有售出很多件。我派去的人询问他们掌柜,说是一月多前,连着三天给外地来的富商卖出了三十多件。
店里的学徒对这么个大顾客印象深刻,仔细一回想,是江州那边的口音,与京城这边不同,颇为细柔,声声轻曼。”
“而且那些刺客被抓后,虽立刻吞毒自尽,但鉴之在当天山下抓住一个活口,打听出点东西。恐怕这幕后之人,确确实实与江州有点干系。”
沈镜点了点木桌,在上面虚虚写了几个字给颜参看。
“修灵可曾听过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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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回到自家书房的时候,还在琢磨颜参这个弟弟,行为似有古怪。
在他解释完事情始末之后,颜参便叫人去唤韩商进来。令他有一点点意外的是,颜参在话里行间对这个孪生弟弟透出的喜爱亲近、淡淡宠溺,不似作假,但韩商对这个哥哥,可不像是兄友弟恭的样子。
他顶着和颜参一模一样的脸,却偶尔流露出那种轻蔑嘲讽的神色,和一旁无奈看着他神情温柔的颜参站得极近,就一旁的沈镜看来,总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正如京城守正调上来的资料一般,韩商的行为举止没什么特别的——这两月从江州来的商人多如牛毛,韩商放在里头并不突兀。只是……
沈镜想起他提及阿夏楼时,韩商虽表示未曾听过,却垂下眼睛喝了一口茶水,躲开了他的注视。
沈镜敛去笑容。
他给刑部侍郎俞殷去了一封信,让他在年后询问此次从冬猎中死里逃生的世家子弟时,旁敲侧击地问一句:
可否,在山中见到了吏部员外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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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宋·陆游《除夜雪》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