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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原是不打算对秦枕危的话有任何反应的。
只是……
他的手指不自在地扣住腰间的血色禁步。
只是，任由秦枕危在长公主府上闹事，依他不管不顾的性子，又喝了酒上头，怕是落个不好收拾的结局。
秦枕危可不是前些年那个无官一身轻的白服公子了。既然上了官场，若因这些事留了把柄，即使不会对他的仕途有什么影响，也难免落人口舌。
是的。仅此而已。
见他默不作声地接过方帕，背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不争气的泪，转过头来又如个没事人模样，那块绣了梅花的手帕也不知道被他藏到哪去了。
沈镜本欲多说几句，好让他收起那些大起大落的情绪，免得在旁人面前显出端倪；可是侧过头瞥见他笑容灿烂的脸，还有孩童似的、紧紧捏着他尾指的另一只手，那些煞风景的话便在嘴边犹豫不决了。
也罢。
迎着一园阳光，沈镜感到自己的心久违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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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管事不敢扰了沈镜的清净，又怕他无人支使，因此派了几人守在花园的入口处。
此时看着沈镜和秦枕危一前一后地出来，不知道后者是何时进去的，却也不敢冒失地掺和进尊客的私事中，只好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
走了一会，外出散步赏心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公主府的丫鬟们捧着一杯杯清茶往宴厅走去，哪知队尾的小姑娘是个冒失的，手轻轻一滑，上面滚烫的茶水便侧翻在过路人身上。
“啊——”她一抬头，发现是个穿着藏蓝官袍的男子，更是慌张，忙不迭地取出手帕来补救，“这位大人，实在是抱歉——”
领着一众丫鬟的魏雪眉头一皱，快步行过去拦住她，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两句：
“没手脚的东西！这般简单的错误也会犯！”
“把翻了的东西整好，去后厨再取一份，误了殿下的兴致，看我怎么扒你的皮！你们几个，给许大人取一份新衣来——”
“不必麻烦了，”下摆湿了一小块的许岙笑了笑，看上去没怎么生气的样子，“几位姑娘还有殿下的事要忙吧？快些过去，别误了正事。”
“神乐署有备置多余的衣裳，我自己过去换便是了。魏雪姑娘先忙吧。”
面对许岙堪称谦和的态度，魏雪倒是大大方方地受了，没有一点不自在的模样。她行了半礼，道：
“府中的下人冒失，还望许大人海涵。殿下那还在等我，先走一步。”
在园子角落纳凉的沈镜远远地见了全过程，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声：
“许大人真是好修养。”
秦枕危方才招人上了茶，是今年新贡的君山银针，长公主得宠，拿来招待客人的也多是御赐下的好物。
他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杯握在手中，等温得差不多了，才稳稳当当地递进沈镜手中，冲他挑眉一笑：
“怎么，你当他不想发作？”
他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沈镜的肩膀上。
“许岙可是神乐署署正，怎么着也是个从五品官。这脾气啊，可别是太好了。”
沈镜接过茶，抿了一小口，轻轻地喟叹一声。秦枕危就坐在他边上，单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
“好喝吗？”
“好茶。”
沈镜轻轻微笑起来，将茶杯挪到一边，尾指无意地擦过秦枕危点在桌沿上的指尖。
“我们许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天了吧。”
秦枕危被他蹭得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把手移过去，想要偷偷盖住沈镜的半只手，被他轻轻躲了过去，当即撇了撇嘴，不满道：
“那是，沈丞相日理万机，自然没有闲工夫和我喝茶。”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就像平日里上青楼和姑娘们插科打诨似的，嘴上没个门把。话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睛的余光偷偷向沈镜看去，只见他收起了笑容捏着茶杯不语，顿时有点慌神地补救：
“也怪我……我整天在外头不着调地乱晃，没个正形。”
秦枕危的语气和他的脑袋一起耷拉下来。
沈镜简直要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应逗乐了。
他松开了茶杯，仍是那副笑意疏浅的不乐模样，伸手过去压住他的衣领，理正了方才走动间翻出来的内衫，手指便一寸寸缓慢地下滑，按住他的肩角轻轻一捏：
“嗯，秦公子着实忙碌。”
秦枕危被他这一捏酥了半边。
沈镜若有所思道：“不如下回带着沈某去见识见识？好让我看看你这十多年都是如何厮混过去的。”
秦枕危觉着这么下去不对劲，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道：“你可想听听许岙那家伙的事？这些年来，关于他的闲言碎语可是没少过。”
“俗话便是讲：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公主府的下人对他没大没小，自然是随了他们的主子。”
“长公主善习乐理，和负责神乐署的许岙也没少打交道。她自是天潢贵胄，心高气傲，本就不愿委屈了自己假装些好脸色，喜欢的便说，不喜的便骂，许岙每次上府来为她操持乐宴，可没少受了长公主的刁难。”
沈镜倒也不是头一回听说芙烨的脾性，只是——
“殿下直率，若他办事认真，倒也不会揪着他不放。”
秦枕危没急着开口，像是在思索怎么娓娓道来。
“你还记得谢六小姐吗？”
“云生的姐姐，我自是记着的。”
“当年谢偃膝下五女，夫家皆是地位煊赫，又与谢家往来密切。谢宓却是个例外。她和五个姐姐差了不少岁数，又和谢七一块长大，学了他几分无拘无束的性子。
那会儿清明踏春，她一眼便相中了许岙，又借着身边的丫鬟来来回回地递了不少信，也换了信物。她知道许岙出身不高，于是便央了谢七上许府去，给出生辰八字，偷偷定下了亲。”
等谢偃知道这事的时候，谢六小姐和许岙即将成婚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木已成舟，谢六小姐便心满意足地嫁给了自己亲眼选中的人。
不然，就许家这等三流小世家，哪里能娶到当朝丞相的爱女？
“……原来是他啊。”沈镜叹了一口气。
后来的事，还是经沈镜的手。
谢家叛乱，姻亲中少有置身事外的，判作同党一同被连根拔起。谢宓的夫家倒是清清白白，没有掺和进这趟浑水，只是沈镜抄家去时，听闻谢六小姐被丈夫休了赶回谢府，最后和未出阁的小姐们关在了一处。
谢夫人刚烈，在听了先帝对谢家的决断后便干脆利落地带着嫡系的女眷自缢而亡，不愿流放到边苦之地去，白白堕了谢家的名声。
至于归阁的谢六小姐，自是随母亲一同赴死的。
秦枕危见他若有所思，轻轻道：
“后一年清明，谢七他偷偷返京祭拜，临走时找到我喝酒买醉。他原是深信许岙与姐姐两情相悦，才瞒着谢偃定下这门亲事。哪知道许岙却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见谢家失势，便急急地休妻撇清关系……
谢六小姐，本可以不必死的，凄凄惨惨地死去，又葬在无名冢里，多半也是因为许岙的抛弃心灰意冷了吧。这京里的姑娘们，不管与谢家亲疏远近，曾经有多感动他们俩的深情厚爱，现在便有多唾弃许岙的虚情假意。”
“长公主为女中豪杰，苦于婚事不能自主，对谢六小姐总是敬佩多过讥讽的。她这才总是刁难于许岙，在宴会上拿他当下人使唤。陛下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他冷在这个位置上受长公主白眼，不削了他的官，就算给许家有个交代了。”
秦枕危伸出手指弹了下桌子，对沈镜说道：
“依我看，他对长公主好声好气的，也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若有朝一日他得了势——”
“就像那啃空了树芯的小蚁，谁又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你这比喻，可真是别出心裁。”
沈镜向后一靠，倚在石座上，原来秦枕危这滔滔不绝间，他不知何时已将茶饮尽了。
“那是自然！”听他夸赞，秦枕危顿时神气起来，他从果盘里摘出一枚小果子，心满意足地放进嘴里，边鼓着腮帮子边道，“我浪迹京城这么多年，论各路消息，可是最灵通不过的！”
他仰着头，微眯起眼睛享受美食，嘴上仍是不停地说着京里头新奇的见闻。日近正午，阳光透过凉亭照在他一面的侧脸上，映得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看上去竟与十多年前在景和院撕着书玩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沈镜在心底默不作声地想。
真好啊，在这十年来，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秦枕危仍然自在随心地活着，该骂便骂，该笑便笑。
他们原就是这样约定好的。
如此看来，即使他失约了，暂时地从秦枕危的人生中消失，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干扰。
沈镜偏过头，刚想顺着秦枕危的话说点什么，便听得外头隐隐有惊呼奔走的骚动之声，纳凉避暑的花园一下子变得冷清了不少，人潮一齐向一处挤去——
他招手，唤人来打听府上出了什么乱子。就见匆匆赶来的公主府家仆脸色难看，声音嗫嚅，像是大点声说话便是一种罪过似的。
“你确定？”
沈镜反问道。
被他叫来的家仆战战兢兢，面对沈镜冷峻的面庞，大气都不敢出。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只是驸马一个人坐在那，突然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尚丁和魏李将他扶到偏房去时，口、鼻、耳都在溢血了，怕、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了！”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