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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二年初冬，弘农
万青调整好呼吸，再打开听筒，尽量装作欣喜的口气问：“冬儿，你好吗？”
冬儿好像没有不高兴：“嗯，挺好。”
“那就好。已经入冬了，你身子骨弱，注意防寒保暖，别生病了。”
“嗯，我会的。”
“那两个狐媚子没再惹你吧？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看着将军面上，不理她们就是了。”
“嗯，知道了。”
“今天学的什么新曲？新伙伴又带来什么好玩的？”
“好了好了，别问了。每天都一样，能不能换个花样？”
越担心什么还越来什么……赶紧认错吧，但会不会反而错上加错？还是想办法逗她笑吧，但该讲什么？冬儿今天是什么原因？还是别分析了，一分析准错。
“怎么不吭声？是不是心里不服气？”
“没有，我不知道该讲什么……”沉默肯定是错的，但现在的确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出来。
“哼，既然不知道，我还呆在这干嘛？回去了。”
“对不起，冬儿，你别生气了。我今天很糟糕，我……”我该怎么开始？
“冬儿，你听我讲，我今天确实非常糟糕，现在……”
小楼窗户的灯光熄灭了，万青在小亭里站了很久，直到一阵寒风将几根茅草吹到他脸上。
眼下已进十月，早该从凉亭里搬回去。但为了能距离冬儿近一些，他一直拖着没搬。种菜家奴问过好几次，他也难以找到继续拖下去的借口。趁今晚有些时间，把凉亭腾出来吧。
等把东西搬完，小屋的地面被占得满满当当，几乎难有落脚之地。但此时万青无心再收拾。
他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床上。只要一闭眼，白天与陈校尉对话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
下午刚从折冲府回来，韩伯偷偷将他拉在一旁，道：“小子，赶紧去找陈校尉，名单快上报了。”
随着本年度的新兵入府，兵部特别给了几个队正队副的名额，韩伯口中的名单便是向兵部呈报的人选。
陈校尉一见自己到来，抢先道：“你不用讲了，我知道你为了何事。”
自己只好默不作声，但怎么也不甘心，只好站在一旁等待。
陈校尉放下手中卷宗，叹道：“僧多粥少，只有二正四副的名额，还难保不会被陕郡截走一部分，你们却人人以为非我莫属！来找我闹腾有什么用。”
自己道：“属下不是来闹的，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没有我？”
陈校尉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道：“你这里头都装的是些啥？除了点武功，还有人情吗？有仪容吗？有谋略吗？你又没什么背景，即使把你名字写上去，到了兵部还不是被刷回来？”
自己道：“没有背景，难道这辈子都没了希望？”
陈校尉的口气软了下来，道：“万青，我知道你与那些得过且过的家伙不同。可你也该知道，若无门荫①，普通士卒若想升为队副、队正，八百甚至一千人中才可能出一个。不要都以为你就是薛仁贵②。”
自己良久后道：“好吧，这次我不争了。但明年参加武举的名单，不能再少了我。”
陈校尉怒道：“老子给你讲其中原委，你还跟老子提条件了？”
自己道：“属下不敢，只是自信无论长垛、马枪、骑射、负重、步射还是应对③，都有及第的把握。”
陈校尉冷笑道：“你只想着自己及第，却不怕衙门和折冲府人人都要喝西北风！你知道上报名单的背后都是谁吗？上面哪个名字能换？衙门里又有谁敢换？”
见自己满脸沮丧，陈校尉又道：“兔崽子！你要懂得知足。不要老想着去跟王继元、王促比。比如王小丙，资历比你老，关系比你硬，可到现在连伙长都不是，可能得熬到快干不动时才有希望。”
自己都记不得是怎么退下的。
难道这半年间，我已把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边关立军功吗？前几天听几个兄弟讲，去年去河西戍边的石墩子，才一年已经提了戍副④。如今捎话回来，让媒婆寻一位愿意随他去那边成家的女子。他当时真有些动心，但这意味着要远离冬儿啊。
或者让冬儿去将军那里说情？如此一来他可真成韩寿第二了，不但自己、连同冬儿都会被笑话。因此，之前他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只能走这条路吗？即使如此，又该怎么开口？
直到半夜，万青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第二天，万青在马厩里一边给马匹填料，一边思考晚上的措辞。忽然尔贺跑来道：“万哥哥，你怎么在此？校尉在找你。”在私下场合，尔贺仍这样称呼他。
万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值事厅，陈校尉见他来了，却装作没看见，只顾忙案上公务。
趁中间一个小小的空闲，万青上前道：“属下参见校尉。”
陈校尉头也不抬，半晌才道：“小刘校尉的绝技学会没有？”
万青讪讪道：“只学会一弓二矢……这个，小刘校尉多少年才练成的绝技，不能让我半年就全学会吧？”
陈校尉一拍桌案，斥道：“原来你也有不会的啊？他娘的，昨天是谁在我面前吹牛？”
万青大气都不敢出，不过大家都知道陈校尉的习惯，只有等他骂完了，才知道有没有好消息。
陈校尉哼了一声，接着问：“《六韬》、《司马法》、《吴子》⑤能从头背到尾了吗？”
万青小声道：“能背一多半。”
陈校尉拿起案上的镇纸扔过来，万青不敢躲，被砸中后还要捡起来放回原处。
陈校尉骂道：“混账东西！有闲心去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却把正经兵书搁一边。哪怕你背‘捐躯赴国难，视死复如归’⑥也好啊。”
万青不敢分辩，心想这多半又是卫禄告的状。从洛阳回来后，他知道了“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出自诗侍招⑦李白的《侠客行》，仔细细读完后非常喜欢，有时会当众诵上一两句。
陈校尉嘴里骂着万青，手头的公务却没停下，不一会，桌案上的案卷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又拿起一份文书，喃喃道：“折冲府今年的新士卒，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竟都在夸万伙长。”
万青忙道：“哪里哪里？这时因为一直在王将军、陈校尉身旁耳熏目染，学到一点皮毛。”
陈校尉瞟他一眼，道：“衙门的新亲兵，说你带兵还凑合。万伙长，尾巴又快要翘起来吧？”
万青道：“在外人面前，尾巴必须翘起来，不能给咱衙门丢脸。在校尉您这里，打死我也不敢。”
陈校尉骂道：“你他娘的在老子这里挺能贫的呀，为何一见到王将军就哑巴了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冬儿的原因吧。
陈校尉见他低头不吭声，骂道：“混账东西！老子为你操碎了心，你他娘的还不领情。”
万青预感到即将有好消息，忙道：“属下愚钝之极，校尉恕罪。”
陈校尉道：“升职是轮不到你，老子只好为你找一份肥差，免得你他娘的暗地里骂老子。”
万青小心地问：“属下怎敢？请问校尉，是什么肥差？”
陈校尉一本正经地道：“知道啥是传令官吗？算不算肥差？嫌弃没官品是吧？好啊，老子换别人！”
万青忙道：“别别别！属下感恩不尽，感恩不尽……”连磕了好几个头。
陈校尉忍住笑，道：“滚滚滚！赶紧到萧主簿那领羽檄号牌去。他娘的，看见你就来气。”
到了晚间的例行交谈时间，冬儿还带有一些昨晚的怨气，但万青实在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喜悦。
冬儿也觉察到了，道：“哟，今天是捡到钱了，还是打赢架了？”
万青早都忍不住了，立即将传令官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冬儿。
但冬儿却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多大的好事，瞧把你高兴成什么样。”
万青喜滋滋地道：“冬儿你不知道，传令官虽然没有正式官品，也确实比较辛苦，但只有受信赖和重视之人才有资格。况且还能有不少油水，很多人抢都抢不到。”
冬儿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知道。”
这……本来是要哄冬儿的，结果变成了我在炫耀，难怪她不高兴，又是我的错。
于是万青道：“好冬儿，乖冬儿，亲亲冬儿，你别生气，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送牡丹饴了。”
冬儿道：“谁会天天吃它？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心意。”
万青最怕听到的就包括“心意”，急道：“哪里没有心意了？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冬儿冷笑道：“这大可不必。你有没有心意，从细节上我自然可以看出来。”
万青又开始头疼，他仔细回想在哪个细节上又疏忽了。
冬儿道：“没词了吧？这回不用你猜，我问你：送你的油衣为什么一直不穿？入夏时你答应买的丝绢料子又在哪里？别告诉我，你忙得全都想不起来。”
万青松了一口气，道：“油衣我一直好好珍藏着，晚上才拿出来细细端详，想象着你在我身边一样。丝绢料子没买，是想把钱省下作聘礼，好早些娶你。”这些话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冬儿道：“哼，嘴上说的好听。既然这么想我，都半年多了，知道我长什么样吗？没想过见我？”
万青惊的瞠目结舌，莫非冬儿是在暗示……？
但冬儿马上又道：“呸呸呸，好像我多想见你似的，我才没有。但可连这念头也没有，还敢说想我？”
万青急道：“我想见你想的快发疯，我只是不想违背当初定下的誓约。”
冬儿道：“好好好，你有理。在折冲府还能想到去教坊找人，进了弘农只记得有这堵墙。”
尽管已是冬天，万青却感到汗流浃背，他结结巴巴地道：“不是这样……我是……我……”
冬儿没出声，是在等他讲完吗？
万青长呼了一口气，缓缓道：“记得‘韩寿偷香’的典故吗？不论人们怎么羡慕韩寿，以及夸赞贾女，其实总是会有点……那个……姑且称为轻视吧。本来，我被怎样对待都没关系，但我不想你受到一点点委屈。我所想的，只是等你三年守孝期满，再光明正大地迎娶你。”
过了片刻，冬儿轻声道：“好吧，这次信你。”
放以往，万青一定会欣喜若狂，但今天他不敢放肆，只道：“冬儿，你真好。”
冬儿叹气道：“唉，我不好，不该扫你的兴。”
这是冬儿难得认错的时候，万青马上后悔，道：“是我不好，本来是向你认错，却只顾自己高兴。”
他想象着冬儿嘴角上扬、一脸幸福、却什么都不说的模样。是的，跟自己现在一模一样。
好一阵过去，冬儿的话传来：“喂喂，讲话呀。”把万青从遐想中唤醒。
万青想了想，小心地道：“嗯，你跟大人提起过我吗？”这次他称呼的是“大人”而不是“将军”。
冬儿道：“当然提过，第一次让大人把你带回衙门，第二次让你来守护菜园。怎么了？”
原来去年我能进衙门是因为你的话，而不是靠自己的本事。
为掩饰心头失落，万青道：“你表兄对我很有成见，可能正因为去年将军没带他回来。”
冬儿道：“噢，这样啊，找机会我向他解释。”
万青忙道：“可别，他要知道你和我的事，不定怎么乱嚼舌根。现在被大人发觉，可不是好事。”
冬儿笑着问：“如果大人真发觉了，你会怎么办？”
万青早想过这个问题，道：“我把所有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你平安无事。”
冬儿一阵轻笑，然后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这晚临睡前，万青忽然醒悟：哎呀，又错了！我应该求大人成全我和冬儿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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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门荫，中国古时世袭制的一种变相，指上一辈有功而给予下一辈在入仕、入学等方面特殊照顾的制度。唐代科举虽已成体系，但门荫仍占据着相当高的比例。
②薛礼字仁贵，少年时家道衰落，以种田为业。后投军跟随太宗征讨高句丽，单枪匹马破敌，太宗将他从普通士卒提升为果毅都尉。其后薛仁贵又在对阵突厥、高句丽、吐谷浑、吐蕃时屡立战功，终成一代名将。
③唐朝武科举分为“平射”和“武举”两项，其中平射只考长垛（即远距离射箭靶），而“武举”是多项综合测试，包括马枪、骑射、负重、步射、才貌、应对等。
④戍为隋唐时边防的基层机构，分上（50人）、中（30人）、下（不足30人）三等；每戍的正职称为戍主，上戍另设副职一名，称为戍副，官品为从八品下。
⑤《六韬》、《司马法》、《吴子》都是古代有名的兵书。
⑥出自三国曹植的《白马篇》，该诗塑造了一位渴望卫国立功、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勇士形象。
⑦李白因诗成名后，被玄宗招入宫中，封为“诗侍招”。《侠客行》是李白的早期作品，塑造的是一位淡泊名利、却拯危济难的豪侠形象。 聚散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