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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二年仲春，长安郊外、华阴郡
渡口恢复了正常，窝棚内的老船工平静地收取过桥费。渡桥上行人三三两两，有的肩挑背扛着货物，有的牵着马骡驴。
在北岸，万青蹲在水边一块大石上，水中的倒影吓了他一跳：发髻散乱，一脸血污，眼边嘴角都是淤青。他不敢再看，连忙用方巾蘸水擦拭脸上，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伤口更疼，用了很长时间他才擦拭完血污，然后整理好发髻衣衫。
万青站起来，见手中方巾已脏秽不堪，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背后传来祁三的声音：“扔了吧，拿着也没处放。”
万青扔掉方巾，转过身来，发现冯力竟然在稍远处盯着自己看。
片刻后冯力点头道：“还好，没有破相。”
万青激动地几乎晕眩：天哪！冯首领在关心我！
冯力扭头对祁三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出发吧。”
祁三摆下头，示意还在发愣的万青跟着一起走。
几步后，祁三道：“万兄弟，你一人力阻齐二他们三人，不简单啊。”
万青回过神来，忙道：“是这拳法适合在桥上施展，换作平地，未必有这胆量。”
祁三笑道：“万兄弟是个实在人，这拳法叫什么名字？”
万青犹豫了一下，道：“好像叫清风拳。”
冯力行走的速度很快，万青必须加快步频才能跟上。他发现冯力的步频并不快，但是双因为腿特别长，一步相当于别人一步半，心想怪不得江湖上传闻他的腿法天下无双。他又仔细向冯力的头顶看去，并未发现异常，不禁好奇“秃子”一词的由来。
祁三瞧出万青步伐吃力，于是道：“大哥慢点走，万兄弟刚才受了些伤。”
冯力放慢脚步，道：“万英雄，这清风拳是什么来历？”
万青脸红了，道：“哎，我哪敢称英雄？……是这样，在下在长安彪豹馆习武时……”
忽听祁三插话道：“哈哈，彪豹馆……”还朝冯力挤挤眼，弄得万青有些不知所措。
祁三解释道：“我们一位兄弟是熊罴社的，他只要有空，每天至少提十回彪豹馆。”
万青明白了。作为长安武馆里名气最大的武馆，彪豹馆和熊罴社彼此互认是最大对手。那人肯定与馆里众多师傅、师兄一样，闲谈中以打败对方高手的经历为荣。
冯力忽然道：“万兄弟，尊师是哪一位?”
万青道：“有好几位，教弸彪拳的有马师傅和宋师傅，教刀棒功夫的是贾师傅，还有一位姚师傅负责心法……”忽然间他明白了冯力的意思，立即变得吞吞吐吐：“在下……在下不是内弟子……没有专门教授的师傅。”
祁三哼了一声，道：“你们彪豹馆的师傅都有眼无珠……噢，眼珠子里只有孔方兄！收徒传艺也要比钱财、比家世，最后才比武功。”
万青本想回敬一句“他们熊罴社就不是吗？”但又怕伤及祁三面子，只好岔开话题道：“刚才提到的姚师傅，就是他传授的清风拳的，不过是在私下里。”
祁三奇道：“武馆里还能私传武功？”
万青忙解释道：“是这样，姚师傅人有些古怪，与其他师傅少有来往。他召集了一些弟子，盟誓磕头后，传授他的家传武功，便是清风拳。”
祁三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若清风拳果真厉害，你们馆主就会把它纳入本馆武学。也是噢，现在的各门各派，有几个敢说所有武功都是自创的？”
万青道：“也许是吧。姚师傅确实有两下子，按道理他是有资格收内弟子的，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轮到他。他召集的弟子，大都跟我一样……选不上内弟子，再过一两年得离馆自谋生路的。至于馆主和其他师傅，只要不牵扯到费用，一般都懒得理会。”
祁三点头道：“看来清风拳是姚师傅家传的武功了。”
万青忙道：“这个嘛，既是又不是。姚师傅虽是长安人，祖籍却远在剑南道的云南郡，也叫姚州①，只是现在被南绍攻占了。据姚师傅讲，隋末大乱时，他曾祖流落荆楚之地，遇到一位高手老乡。两人互相帮扶，那人临终前把这套拳法教给他曾祖。只是时间紧迫，很多精要都没学到，姚师傅也称他自己本事不够，希望我们中能有人重现清风拳往日辉煌。”
冯力沉吟道：“清风拳……名字听着像是源于道家。”
万青道：“对对，姚师傅确实讲过，清风拳是南朝时一位有名的道士所创，当年在山南道、剑南道、江南道都罕有对手，一直到淮南道才遇到一位高手可以平分秋色。后来那位道士去了北朝，却因飞来横祸，弄得人没了，拳法也几乎失传。”
祁三问道：“那这拳法怎么传到姚州的？那位高手又为何从姚州到了荆楚？”
万青道：“这个姚师傅没多讲，可能有些事他也只知大概。好像是道士的传人先去剑南道，又因躲避仇家逃到姚州，最终又逃到荆楚，前后有好几代人。”
祁三不以为然地道：“八成是姚师傅在故弄玄虚，真有那么厉害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万青道：“是呀，我当初学它时也没太当回事，艺不压身，干嘛不学？但离开彪豹馆后，有几次用到它时，发现还挺管用。”比如打败朱十三的“碎心锤”和刚才的运气化力。
言语间，不觉已经接近一座小镇。镇前的路口处有几人本来四处散开，见到冯力，立即聚拢，在几尺外暗中做个参拜的手势。
万青识趣地走到一旁，向镇上居民打听同伴们的下落，却被告知只看到几位骑马的军士径直离去，还空着一匹马，并没有在此停留。他心里一阵失落，只好又回到镇前路口。
远远地隐约听到冯力和手下在商量着什么。片刻过后，有两人各自牵过几匹马回来。
万青明白即将与冯力他们告别，心里想着一会该怎样才既不失礼、也不显失望。
冯力接过缰绳的时候，万青看见祁三上前言语了几句，冯力回头望了望自己，点了点头，然后又叮嘱几句。他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祁三走近万青身旁，道：“万兄弟，反正你要回弘农，不如跟我们同行。”
万青巴不得有接近冯力的机会，忙答应道：“好啊，多谢祁英雄。”
祁三笑道：“万兄弟勿怪，你现在鼻青脸肿，号衣也沾满血迹。若是有闲人见到，没准怀疑你打架逃逸，要扭送你去官府。我这有一件短袄一顶斗笠，你还是换上吧。”
万青嘿嘿笑了，道：“一切听祁英雄的。”
祁三道：“一路不要这样叫，直接喊我祁三，喊冯首领大哥，其余人都以兄弟相称。”
万青脱下号衣换上短袄的功夫，一人递过几张饼和一碗水，道：“我们赶时间要先行一步。这些吃的喝的，望不要嫌弃，凑合着吃喝完，再和祁三兄弟动身。”
万青道：“在下哪敢嫌弃？有吃有喝已经很知足了。”他的肚子早饿的咕咕叫。
那人抱拳告别，跨上马匹去追前面的冯力一行。等万青吃完，已经看不见他们人影。
祁三道：“万兄弟，这个镇子小，弄不到多余马匹，你我只好同乘一马。”
好在马匹健壮，二人可以同骑，只是不敢加鞭疾行，自然无法赶上前面之人。
祁三此时好像在想心事，不像刚才那般健谈，万青主动找话道：“祁三哥，那会你道江湖上把你和那个齐二当作亲兄弟，这是为何？”
祁三苦笑道：“不只是我和他，还有一个裴小官手下的戚大。”他摇摇头，接着道：“戚大是亲戚之戚，齐二是整齐之齐，我则是祁连山之祁，本来我们三人互不相干，只因发音相同，排行也恰巧挨着，有些好事之人就瞎编一气。”
万青道：“三位首领既已经结拜为兄弟，也没人提议你们仨干脆结拜吗？”
祁三叹道：“有是有的。但你看那个齐二，整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戚大则整天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看见他们都烦，他们还都嫌我言行粗鲁。所以，谁都不乐意。”
万青被逗笑了，好一阵才止住，气氛活跃起来。祁三问了一些彪豹馆与熊罴社以及其他武馆的往事，道将来要好好呛一呛熊罴社的兄弟。万青很想知道一些冯力的事，但他的问题总被祁三有意无意地引开，几次过后，万青也不好再问。
没多久，二人来到长安向东的官道。路过一个大集镇时，祁三去一家大客栈里租了一匹马。两人分乘后，行进速度立即快起来，约一个半时辰后，抵达华阴县城。
万青随口问道：“祁三哥，冯大哥他们在哪座客栈歇脚？”
祁三却道：“华阴城东十里有座凤凰岭，冯大哥约好了在那的寺庙汇合。”
万青觉得奇怪，道：“为什么在寺庙？城里客栈多方便。”
祁三道：“这个，我们人多，住客栈花费不少，不是谁都像壶卢儿他们一样不在乎钱。”
他接着道：“你想知道冯大哥的往事吗？我告诉你一件，不过你不能透露是我讲的。”
万青马上兴致盎然，道：“祁三哥尽管放心，万青绝不对任何人提起。”
祁三压低声音道：“冯首领曾在嵩山少林寺作俗家弟子，十八岁艺成后出寺，然后北渡黄河威震河东河北。那座寺庙的主持济恩，曾在少林寺修禅一段时间，期间对冯首领多有照顾。如果冯首领在客栈落脚而不去拜访，便是对济恩和尚的不敬。”
万青点点头，心想大概这是“秃子”的由来。
二人路过东门时，在客栈的另一处门面归还了马匹，再徒步向东行去。
万青竭力掩饰身体疼痛的影响，不肯放慢速度，但还是被祁三觉察到了。他带着歉意道：“万兄弟，怪我疏忽了，一会到寺庙后给你找个好郎中。”
约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凤凰岭脚下。万青实在无法坚持，坐在一块大石上。
祁三见状道：“这样吧，你在此歇息片刻，我先去见冯大哥，免得他们等的着急，一会我再回来接你。”言毕拿过背囊，急匆匆走上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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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剑南道：今四川、重庆大部、云南北部、贵州北部一带；姚州（云南郡），今云南姚安县，唐初因当地人多姓姚而置县、州，当此时已被南诏所占。 聚散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