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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今月古月(三)

公主监国 沏骨 3611 2021-04-02 21:58

  天边熔金暮色透进窗子,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雪水浸梅的清酒,景是好景,酒是好味,可惜忆起往事来却无比的惆怅。

  慕崇远一杯酒入愁肠,脸上的沧桑都多了几分,“老臣也不怕殿下怪罪,自古以来同帝王争女人,可曾有过好下场?南郭兄才名远播,世宗得知后将他擢拔至京城,委以重任,又赐了一门婚事。”

  长孙姒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说实话,她阿爷这番行径着实叫人面上无光,“后来呢?”

  “圣人赐婚如何能拒绝,南郭兄自知有负于李三娘子,便一封书信狠心断绝往来。后来夫妇二人有了子嗣,便在京城安了身。应和十一年世宗临幸关陇,欲迎李三娘子为妃,李三娘子以死相拒便不了了之。可过不久,李三娘子身怀有孕,十二年便诞下殿下,世宗当时欣喜若狂,再次降旨纳她为贵妃,赐殿下封号。穆贵妃以身子弱为由,一直在李家住到十八年。”

  慕崇远又灌下一杯酒,面色戚戚,“那一年正月里遍闻惊雷,开春就不是好日子。世宗降旨重修惠通渠,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升南郭兄为工部侍郎,会同工部主事关仲为,户部主事苏长庚和陈生恪,兵部主事高复岑三部同为督造官。离京当日,南郭兄就心绪不宁,后来信上多次嘱托臣照料他的家室。果然,当年春日大旱,修渠之事几番受阻,到了六七月又发洪水,百姓苦不堪言,世宗震怒!”

  他看了看手里半盏残酒,冷笑道:“过不几天,山南道至江南道一带堤岸溃塌,死伤无数。巡查的御史呈了折子,说南郭兄贪污数十万两修渠官银,修渠所有物件皆是次品,以从中牟利,并附上余下四位督造官的证词。世宗将不问青红皂白,将南郭家阖家下狱,严刑拷打,逼问他官银下落……”

  慕崇远抹了一把眼睛,转过头去哽咽道:“南郭兄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为官清廉,沿途也慷慨解囊相助灾民,如何能突然贪污这么多官银?何况,当时五位督造官,他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挪用,神鬼不觉?即便他神通广大,余下四位当日瞧见,何不阻止,放任他至此?如此多的疑问,世宗偏生不过问,一味追究南郭兄一人!”

  他手中的杯子跌在地上,酒水浸透了毡毯,清晰了一处花纹却显得无比滑稽,“南郭兄入狱五日后,刑部主审上奏世宗,在刑讯过程中,刑具莫名断裂,夜夜有鬼神入梦,怕是南郭深一案有冤情,请求世宗宽恕南郭兄。世宗向来记恨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下旨不必再审,南郭家满门抄斩。同日,穆贵妃手书送至宫中,请求世宗重审南郭案,她即日回宫为妃。”

  鬼神,要挟,可想而知,阿爷当日得愤怒成什么模样?长孙姒摇了摇头,即便南郭深无罪,也不可能留他一命。

  慕崇远缓了缓才道:“世宗虽然面上应了穆贵妃,还是在她同殿下入宫当日斩了南郭家一百余人,逃罪的是南郭兄曾经的一位红颜,带着二人的子嗣至今杳无音信。”

  往事历历在目,说起来已是身心俱疲,他转过头来看着长孙姒,“当年臣在国子监,虽说事情知晓的并不多,但是这些难道不足以说明案情有疑吗?老臣无能,愧对朋友,一介酸儒,只有拼上这一条命为友申冤。幸得穆贵妃暗中相助,才得以守住南郭旧宅,单等着冤案平反的一日。”

  他俯身再拜:“十五年,老臣一直不肯相信南郭兄是这等败类,世人污言秽语老臣认为皆是妄言,殿下如今有意重审,万望殿下明察秋毫还南郭家清白!若是需要老臣之处,老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长孙姒叹了一口气,扶他起身,劝慰道:“老师不必如此,我如今怀疑这桩案子,便不会不了了之。南郭案至今十五年,相干人等重新询问已是困难备至,更何况,当年的四位证人,三死一失踪,老师既然知晓内情那就再好不过!”

  慕崇远说殿下稍后,起身去了卷头几案头,四下摸了摸凸起的灵芝纹,推开一处暗格拿出一方长一尺五寸宽的木盒来,“当年南郭兄事发前同老臣来往的信件,殿下可拿去瞧瞧。”

  长孙姒道好,取了来搁进袖子里问道:“南郭深当年那位红颜,老师可知道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他摇了摇头,“不清楚,只知道姓花,是南郭兄在江南道认识的一位乐姬,善弹中阮。二人有一位小娘子,失踪的时候约摸二三岁,不知生死。”

  她又问:“老师当年盘下这座宅子,里头可还有什么有用的物件留下?”

  慕崇远摇了摇头,有些颓败,长叹了一声,“连主人都身首异处,别说这些死物了。模样好些的,碰上有眼力的还能幸存,余下多数被烧砸,一片狼藉,没什么剩下。”

  “若是依照老师所言,南郭深有冤,那么刻意陷害他的人知道老师是他挚友,老师是如何躲过他们?”

  慕崇远点头,“殿下说的都对,这件事都过了五年,还有人把信送上门来威胁老臣交出同南郭兄往来的信件,否则家室不存。老臣也没搁在心上,又恰逢有人以此事弹劾,世宗贬臣在家思过,后来就不了了之,老臣也觉得奇怪。”

  长孙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劝慰道:“许是老师清名在外,小人不敢妄动罢了。这些事,老师可同旁人提起过?”

  “不曾,连阿璟臣都没提过半句。”

  她说好,起身告辞。路过那紧阖的院子,她鼓足勇气好奇道:“那座院子,老师一直不叫人靠近是何缘故?”

  慕崇远端着袖子看了看,“当年穆贵妃有旨意,并未说明,臣也不好拂逆。殿下,不如去问穆贵妃!”

  长孙姒呵呵了两声,表示敬谢不敏。虽说阿爷不在了,她阿娘的恨意也没那么深沉,但是毕竟痛苦了许多年,万一见到她一念起,手起刀落,她如花似玉的年华真就玩完儿了,这种事可不能等闲视之。

  她惶惶地登上马车,回头时正看见夕阳里的慕崇远,鬓发花白,神情哀哀,垂着袖子站在雪地里,茫然地张望。当年拿着戒尺揍她的坏老头儿,也不过是个心有执念的性情中人。

  她有些叹息,转身时袖子里的木盒掉在了软垫上,南铮俯身捡起来递给她。她没接,笑道:“这是南郭深写给慕老头儿的信,你也一起瞧瞧!”

  “嗯。”他的手僵在她身前,长孙姒正忙着往炭盆边凑也没注意他,自顾自道:“从老师那得到的消息可真不少。”

  她抬头时,南铮正将那木盒放在膝头,小心翼翼推开,取出一封旧黄的信来。她怪异地看他一眼,跟他说慕崇远的意思,又托着腮叹息:“如果南郭家一案真的有冤,百余条人命,长孙氏拿什么去还?”

  南铮道:“何以认定南郭家有冤?”

  她撇了撇嘴,“高陈关三人虽然是获罪被斩,但都是南郭案的证人;你再说苏长庚,谢辉兄弟事发,他转眼没了影子,恰好也涉及南郭案。若不是心里有鬼,世上何以有这么凑巧的事?”

  她歪了脑袋过来,低声道:“虽说慕老头儿对他如何没受牵连讳莫如深,但是余下的还算可信。你说,会不会真是南郭家哪个没伏法的亲友,隐藏这么些年搜罗罪证,借咱们的手报仇来了?”

  车轮碾在雪渣子上咯吱响,南铮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不是说,满门抄斩么?”

  她说这个你也信,“你不知道吧,南郭深当年有个红颜知己,还有个小娘子,可不就是逃跑了?她们都能逃开,就不兴别人也捡了一条命,隐姓埋名为了能手刃仇人!”

  “若真是手刃仇人,这四人可都是殿下经手案子的疑犯,也没干这位仁兄何事。”

  她拍了拍他膝头,“所以说,这种兵不血刃地报仇才是最高境界,像那种舍命而来的,是勇气可嘉智谋不足,不是上策!”

  南铮觉得好笑,“看来你很认可这种方式?”

  长孙姒说可不,“要是我也这么选,你看这一个个的,宦海沉浮许久,哪个不是连眼角眉梢放的都是坏心眼?别说刻意去查,就是不查也没几个干净的。这回倒好了,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报了仇解了气,潇洒而去,甚好甚好!”

  他啼笑皆非,递了手里的信给她看,“你就不怕被人利用了?这信上只说那四人有意疏远他,嘱托慕祭酒照料其家人,并未说旁的。”

  她接在手里的叹一声,“若真是冤案,人家不来宰了我就算侠义心肠,利用两下也没什么打紧的。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信的口气,那四个人倒像是一伙的,联合起来对付南郭深,说不准是他们想贪污官银,最后找个替罪羊。”

  南铮不说话,看着她托着腮心思纠葛,“就算是他们贪污的官银,可银子呢?数十万两,运银子的车都够拉出几里地了,就没人看见?还有买卖修渠的铁器石木,往来的银子总不能只南郭深一人经手吧?这四人口供做的也太次了点儿。”

  “当年世宗也是因此龙颜大怒!”

  她叹了叹,“阿爷他太容易被情感左右,南郭案里难免不掺杂了私怨,朝臣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案子便囫囵定下了。”

  他没再接话,碳火哔剥里嘱咐车把式掉头往刑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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