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赵武,韩起也吃惊,在他们看来,要救辛夷,只须传回旨意或派遣他人,君上何须亲自返回。
只听孙周语气坚决,“寡人并非置国事不顾,寡人回宫,也并非仅为她……栾书临国,恐因此事,挑起事端,国中出现郤氏之后,于臣工而言,将谣言四起,此事,寡人要亲自查明。”
“攻齐,由韩卿为主帅,有公子重在手,此战必胜,然,寡人的后方,绝不允许,在寡人出征之际,有人乘机作乱。”
韩厥听言,松了口气,适才,是他太武断,想着君上归国,只为儿女之情,却不知,君上想的是大局,反是自己狭隘了。
他再次瞪了韩起一眼,上前拱手道,“微臣遵令。”
接着孙周招来军中各将,宣布要事,他并无欺瞒众人,直言,国中传出逆臣之后,急须归国处置。
众人皆惊,国中有逆臣作乱,堪比外敌入侵,孙周继位不久,于前方奋勇作战,后方却出差错,任谁也不能容忍。
这郤氏谁人不知?他的傲慢,诸国有闻,他谋逆,在诸国眼里,并不奇怪,如今,只怨厉公处置不妥,居然留有活口。
众人纷纷表示支持,他们拥护孙周,自是不希望晋国有乱,令楚国反扑。
于是众人又商讨一阵,方才退出,孙周单留赵武。
“寡人要你去做一件事。”
赵武对日间,顶撞孙周一事,心中有愧,他能抛下一切归国,是他所料不及,他对众人的那番说辞,只是他归国借口,赵武单膝而跪,“请君上吩附。”
“寡人要你去寻叔向。”
赵武抬头,见孙周目光幽暗。
夤夜,孙周与赵武分别出发。
孙周带上韩起,子袄,荚及几个武士,轻装简行,日夜兼程。
*
事发突然,晋宫无人知道孙周己在归来的路上。
栾姬从栾书处得到消息,辛夷重病,恐时日不多,心中竟是说不出的复杂,很快,她把这份柔软压了下去,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同情她人。
郑姬解了气,心中畅快,得郑国公子喜来书,郑占宋幽地被晋收回,恐孙周对郑不利,让郑姬在其面前周旋,郑姬看完冷笑,把书付于烛火之中。
她如何帮衬?孙周见也不见她,看着燃尽的帛书,郑姬的心早己凄凉。
“扶桑。”她唤道,进来的却是别的小奴。
“扶桑呢?”
小奴摇头不知。
此刻,扶桑正在给师玉换药。
轻轻缠着帛布,扶桑眼眶泛红,数日过去了,那伤口还那般触目惊心。
更让她惊心的是,这伤的来历,他不说,她不敢问。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身,师玉猛的一把抓住,扶桑一惊,“可是弄痛了你?”
师玉摇摇头,拿起她的手认真看起来,扶桑挣脱不掉,红了红脸。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他柔声说着,她身子一颤,只听他又道,“幼时就曾听你弹琴,姝儿,今日可再弹一曲?”
突然一句话,令扶桑瞬间凝住。
她的阿父虽是权贵家臣,却也有一定权势,家中富足,阿父从小便将她当贵女来养,从她记事,她便知,她将会入郤府。
他说他幼时听过她弹琴?
扶桑生生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但见师玉目光逐渐深暗,她心中一跳,“你说什么?”
“姝儿,你为何要害我阿姐?”
若不是师玉抓着她,她定是瘫倒下去。
“你是,你是……”
师玉垂眸不语,扶桑惊叫一声,那个珲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难以置信,猛的起身,只知要逃去,刚至门口,被师玉一把搂住,压于墙上,此刻,他的眼神透着一股子凶光,是扶桑从未见过的怒火,她颤抖着身子,泪流满面。
“若不是你的阿父,我的父母又怎能死去,我又怎会受那么多苦?”扶桑低吼,大哭,“郑姬对我有恩,我要报恩,我要报恩。”她有些语无轮次,“你若怪我,大可来要我命……”
她把他当成鬼魅,说完就晕了过去。
师玉接着她的身子,眼光冰冷。
入夜,扶桑悠悠转醒,但见师玉在一边,抚动琴玄,她本能一缩,他起身来到榻前。
扶桑止不住后退,缩在一角,师玉嘴角挂笑,俯身上前,挽起她一束秀发,细细把玩。
“你,真是珲?”
师玉看着她,“在清原,你常躲在墙角偷看我,我房中的书简是你收拾,我的衣衫是你清洗,那年,你随乐易到府中,你助我偷偷出府,我受罚,你替我授之……”
师玉淡淡说着往事,扶桑听言,不停的流泪,最后双手掩面,低低哭泣,片刻似想到什么,猛的抬起头,“不,你不是,你的容貌?”
师玉放开她,朝自己脸上摸去,“当年大火,我容己毁,幸得被长桑君所救,你要见吗?我怕吓着你。”
说着,师玉下榻,端来一盘清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罐,背对着扶桑一阵捣鼓,半刻,当他再次转身时,扶桑顿时瞪大着双眼,一双手紧紧捂住嘴。
他的脸一半己毁,但额上那颗鲜明的红痣,她认得,怪不得,她会觉得他那般熟悉。
半晌,扶桑再次哭泣,待师玉来到她身边时,她再也忍不住的扑倒在他怀里。
*
辛夷猛的惊醒,梦中,他见孙周满身是血。
她急急爬起来,高呼狱卒。
狱卒来到牢门外,她急道,“君上怎么样了?齐国战事如何?”
狱卒困恼的抓抓头,“女祝,小人不知。”
“你去帮我打听打听。”
狱卒十分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刑午冷笑一声,“君上大获全胜,得诸国追随,一时风光无限,你何须担忧?”此言,明为赞扬,语气却含着讽刺。
狱卒不懂,也劝慰道,“自是,女祝身体虚弱,不可劳心。”
狱卒退出,辛夷靠在墙角,不再言语。
片刻,又想到那个梦,“他真的无事?”
刑午也靠在墙上,抑头闭着双眼,“无事如何?有事又如何?他能弃你不顾,你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辛夷垂下双眸,“做大事者本该如此……”
刑午哈哈大笑起来,扯动身上的伤口,嘶了一声,辛夷听见了,忍不住关心,“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这几日,他的照顾,她己知晓,诧异之下,是感激,他还会救她。
刑午收敛笑容,然,脸上竟是嘲弄,只是她看不见。
“别以为我救你,是对你有情,我是自救而己,你若死了,岂不落实你的身份,我又如何脱罪?”
辛夷并未因他的话而感到失落,不管是何原因,他救她是真。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呵。”刑午又一记冷笑,“你己经连累了,你只记住,你不能承认,你要一口咬定,那婢子是胡言,是郑姬陷害于你,因他妒忌君上对你的爱,如今,乐氏,郤氏,其家族皆亡,谁人知道你们真假?只要我说你是乐氏之女,你便是,我己让人去请屈狐庸,他也可证实你的身份,若算得没错,他快到新田了。”
辛夷听言大惊,原来他己想到救她之策,不,是他自救之策,但是,她不想再骗孙周。
“我本是郤氏之女……”
“然!”刑午有些咬牙切齿,“那你便认了吧,顺便把我也拉上,如此,你我生不能做夫妻,到黄泉路,却也结个伴,这便是你的目的?”
刑午的话让她一窒,她知他是气话,并未放在心上,心中一叹,她怎会让他因此而丢命。
而她也舍不得离去,因为有孙周,若能逃过此劫,她必定好好对他,一心一意对他,不再哄他,欺他,他说什么便是,他做什么便是,她要一心一意爱他。
辛夷再次数着日子过活,她与刑午话很少,每次交谈,他总是挤兑她,念着他的相救,她受了。
这日,她闭上眸子假寐,想着孙周是否到了齐国,大战是否打响,突然,听到狱卒的声音,“城主?城主?”
辛夷睁开双眼,“怎么回事?”
狱卒道,“城主似晕了,早上送来的食,还放着。”
辛夷大惊,“你快打开牢门,我去看看。”
这两人看来看去,不累吗?狱卒暗忖,却也照实做了,辛夷来到刑午身边,拍拍他的脸,又让狱卒拿水来,然而,他嘴唇紧闭,狱卒见了,说道,“女祝,你先饮一口,再喂他。”
辛夷愣了片刻才明白此话何意,怒道,“休得胡言。”
狱卒有些不解,“上次城主也是这般喂女祝,女祝不能忘恩,那几日,城主对你,可是尽心尽力,他身上也带着伤,却把药先给女祝使。”狱卒有些不平。
辛夷听了讶然,正在这时,只听刑午轻嗯一声,睁开眼来,见自己在辛夷怀里,一把推开她。
“谁允你碰我?”
辛夷一怔,狱卒更是摸不着头脑。
那几日,两人看似关系亲密,近日,又跟陌生人一般。
狱卒立即帮辛夷说话,“女祝见城主晕了,正欲给城主喂水呢。”
辛夷缓缓起身,她还是虚弱,身子微微一抖,“即然你没事,我回了。”说着转身,却听见刑午摔碗的声音。
狱卒也吓了一跳,辛夷立即停下脚步,转头来看他。
“早知,你就是一只白眼狼。”
辛夷一窒,不知她这般指责是为何?但见他又闭上了双眼。
辛夷本就力气不及,不想与他争执,缓缓退了出去。
夜晚,狱卒拿来吃食,仍是淡如水的黍米粥,“你去拿给城主,我一女子,一日一食即可。”
“这……”狱卒感叹,“最近,护卫看得紧,小人不能出去,药也断了,女祝还是多食些。”
辛夷摇摇头,狱卒无奈,把食给刑午拿来,刑午偏头不理,狱卒左右不是,最后又给辛夷端来,“你是女子,更该支撑身子,事情未查出,便这般去了,岂不可惜?韩大人那处,君上那处,小人不好交待,便是城主这里,也别辜负了他相救之恩。”
辛夷听言,思了片刻,这才接过木碗,缓缓喝起来。
这般又过了两日,刑午其间又晕了一次,他并非染病,而是身子虚弱,辛夷再也顾不了许多,坚持不吃,让狱卒绑其双手,她端着食碗,硬要把米汤灌进他的嘴里,刑午无力反抗,只瞪着她。
完毕,刑午道,“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你真是悍妇。”
辛夷听言一愣,孙周也曾这般说她,嘴角不禁露出笑容,那是甜蜜带着幸福的微笑,刑午呆了呆,偏过头,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但耳边泛起淡淡红晕。
接下来,辛夷再拿来食,刑午只恳吃一半,便是辛夷故计重施,他也不妥协,辛夷无奈,总不能嘴对嘴喂吧,思此,有些尴尬,于是一碗米汤,两人分而食之,见着她吃得有味,刑午嘴角不经意的露出微笑。
两人相安无事,辛夷又开始数着日子,不知何时是头,直到这日,狱卒终于带来了好消息。
“君上回来了。”
什么,孙周回来了?辛夷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没有出声,狱卒把食放在她的手上,“女祝这下放心了,君上定会为女祝洗唰冤情……”
狱卒还在说什么,辛夷不知,突然打翻食碗,一把抓着他的手。
“你说孙周回来了?”
对于辛夷直呼君上名字,狱卒虽诧异,但很快接受了,这两个多月,让他吃惊的事太多。
“嗯。”狱卒点头如捣蒜,语气带着轻快。
“齐国败了?……大军回朝?”
狱卒面露难色,“小人不知,小人适才听护卫而言。”
刑午在听到孙周回来那一刻,猛的睁开双眼,似不相信,按他所算,便是轻松战胜齐国,也须等到一月之后。
“如此,君上是何时归来?”刑午开口问道。
“护卫说己有三日。”
狱卒的话一落,大牢一片安静,辛夷脸色一僵,狱卒不明其由。
“女祝?”
“你说他回来三日了?”
“嗯,护卫这般相告,还言,宫里日日设宴,定是大军获胜。”
“日日设宴?”
辛夷喃喃而言,神色古怪。
片刻,突听刑午呵呵一笑,“你日日所盼之人,却夜夜笙歌。”
“住口。”辛夷怒言,身子赢弱的她,因激动而咳嗽起来,“君上归国,定大事缠身……等过些日子,他会来……会来。”
“正是。”狱卒也在一旁附合,“二位要保住身子,这般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几日了。”
狱卒收拾食碗出了牢房,辛夷还在咳嗽,好一会儿,才制止住。
她紧紧抓着衣角,心中仍是喜色,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眼角溢出泪水,辛夷又开始低低抽泣。
刑午听到她的哭声,只觉心烦易燥,想喝斥,刚张开嘴,又说不出一句话,他冷笑一声,闭上双眼。
次日,孙周未来。
第三日,孙周未来。
若按照狱卒所说,孙周回来五日,他为何还不来见她?
辛夷开始慌张,难道他受了伤?
定是这样,从齐国归来,也要一月,他这般提前而归,又未来相见……
辛夷突然扑到门口,对着甬道大喊狱卒,然而狱卒来了,却是另一位,自是没有那般客气。
“君上……何时来?”
她的话刚问出,来人持起鞭子朝她一抽,因隔着牢门,却也没有打着她,辛夷下意识一退,倒在草堆上。
“君上怎会来此?休得大喊大叫,否则,鞭子伺侯。”说完吐了一沫口水,大摇大摆的离去。
辛夷愣了片刻,慢慢坐直身子,刑午见了,抿嘴不语。
得不到孙周的消息,她心急如焚,便是那位狱卒,自从那日告之消息后,也失去了踪迹。
到底出了何事?这几日竟是如此难熬。
第七日,辛夷终于盼来了。
不是孙周,而是廷尉大人,亲自来放她出狱,当然还有刑午。
她一阵恍惚,只见廷尉点头哈腰,打开牢门,“女祝,城主,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人均未动。
廷尉脸带笑容,躬身进了牢房,“君上己经查明,女祝并非逆臣之女,一切皆是误会,某受君上之令,迎二位出狱。”
辛夷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言,我不是郤至之女?”
“然。”
“为何?”
廷尉对她的问题感到诧异,“真像己经大白,何来为何?”顿了顿,又笑道,“二位还是出来吧,某还要向君上复命。”
辛夷仍未动,倒是刑午帅先出了牢房,对着廷尉施了一礼,
辛夷瞧着他的背影,尽管满心疑惑,却也跟着走出。
外面阳光正盛,辛夷“咝”了一声,急急用手遮着双眼,两月未见阳光,只觉头晕眼花。
“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辛夷缓缓放下手,想不到侯着她的竟是樱。
见了辛夷,樱先是一愣,似未认出她来,接着泪水哗的流下,她急急来到辛夷面前,扶起摇摇欲坠的她。
“哭甚?我……很好。”
这样算好吗?樱竟不知如何开口,两月未见,她己不成人形。
“姑娘受苦了。”樱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辛夷欲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却一头载了下去。
昏倒之前,她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何他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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