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允琛坐在傅允深对面，两人中间是一盘残局。

　　“你这是什么走法，”傅允深摩挲着下巴，看着傅允琛刁钻的行棋路子，微微敛了眉。

　　傅允琛轻笑，拢了拢淡青色的衣袖，又拿了一颗黛色的琉璃棋子。“皇兄，臣弟这步棋，走的还可以吧？”

　　“自是可以的，”傅允深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粘着在拿棋盘上，手上的琉璃棋子在指尖微微晃着，缓慢，又好像志在必得的样子。

　　“皇兄今天午朝颁布的法令，是有些犀利啊。”

　　“下了朝，朕不想再提朝上的事。”傅允深眼睛一亮：“找到了。”“咔哒”一声，棋子落下。

　　“是。”傅允琛不再说什么，挑了挑眉，专心致志的看着棋盘。

　　今天傅允深召开了午朝，颁布了两条法令。

　　第一，开放朝堂对于商贾的限制。之前规定的“商贾不入政”的法度现在正式废除，设立了专门的组织部门管理，由沐正泽全权负责。

　　第二，世家大族从即日起正式解除为朝廷供奉的制度。官员俸禄随着朝堂分制而进行重新划定，京城内的百姓停奉一年。

　　突然颁布的这两条法令，现在想想，好像是都有所指。傅允深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削减世家大族在朝中的控制力和影响力。

　　傅允琛垂着眸子，面色平静的跟着傅允深下棋，但是心里却是暗自盘算起来。傅允深突然做出这样的大手笔和大动作，肯定是因为在朝堂之上受了程明杰和朱宁的影响。苏启源的失踪，让边境的压力陡然增大，这样的结局，傅允琛还真是觉得出乎意料，他还真没想到那人的手段这么干净利落，十万人啊，一个人竟也是没有留下。

　　“对了，”傅允深抬头看了看傅允琛：“让你查的，你查的怎么样了？”

　　“臣弟查探了在明妃娘娘受难的附近地方，没有发现什么山野贼人之类，倒是发现了疑似贼人遗落的弓箭，已经送去大理寺了。”

　　“嗯，”傅允深点了点头：“这件事你就负责了吧。”

　　“是。”傅允琛拱手道：“臣弟遵旨。”

　　两个人到这儿就没再说话了，只是时不时地有棋子敲击棋盘发出的“咔哒”声。

　　“二牛哥！”翠翠跑着进去，看见人正坐在院子里扇着扇子熬药。气喘吁吁的过去，擦了把汗：“二牛哥。”

　　“翠翠，”李二牛放下扇子：“你咋来了？”

　　“二牛哥，”翠翠往屋里看了看：“你这是熬的啥药啊？李婶儿咋了？不舒服?”

　　“嗨，”李二牛搓搓手：“你李婶儿的身子你还不了解？老毛病了，到时候就得喝药……哎，你咋来了？”

　　“哦，”翠翠笑了笑：“二牛哥，我记得你家里有张地图，我能看看吗？”

　　“地图啊，”李二牛憨厚的笑笑：“行，给你找找去，哎，你看着点儿药炉子啊。”

　　“没问题。”翠翠坐到小凳子上，用扇子扇着炉子，揭开盖子看了看。

　　“咳咳咳……是翠翠吗？”

　　“李婶儿？”翠翠连忙站起来过去，扶着李婶儿的胳膊：“我听二牛哥说你又身子上不痛快，你咋出来了？”

　　“我这听见你的声儿了，出来看看。”李婶儿拍了拍翠翠的手：“来找你二牛哥？”

　　“嗯，”翠翠点了点头：“您身子怎么样？现在能出来走走？”

　　“我没事儿……哎，你二牛哥呢？”

　　“我来找二牛哥要点儿东西，二牛哥帮我找去了，”翠翠拽了张凳子出来：“李婶儿您坐，我再看看那药去。”

　　“哎。”

　　“翠翠！”

　　翠翠刚坐下，李二牛就从后院儿出来了：“你看看是这个不？……娘？你咋出来了？”

　　“屋子里闷，出来看看。这是啥呀？”

　　“就是这个。”翠翠惊喜的把地图卷起来，冲着李婶儿笑了笑：“李婶儿，这是我管二牛哥要的地图。我先走了啊，要回去了。”

　　“哎。”李婶儿看着翠翠转身跑走了，叮嘱着：“慢点儿。”

　　李二牛又坐到炉火旁，拿起扇子扇着。

　　“二牛，”李婶儿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你的婚事儿，你想怎么办？”

　　“娘，”李二牛又往炉子里添了根柴：“我这事儿不着急，您也别着急。”

　　“什么不着急，”李婶儿撇撇嘴：“那跟娘同岁的，差不多都抱上孙子了……娘看着翠翠就是个好姑娘。你对他，也有意吧？”

　　“……”李二牛不说话了，悄悄扭头看着门口，耳尖儿微微发着烫，抿着嘴角笑了。

　　“苏启源！苏启……”翠翠拿着地图跑进去，对上了自家祖父犀利的眼神，声音戛然而止。悻悻地坐到了桌子前。

　　“你现在身子在慢慢好转，但是伤得太重了，还是好好养着。”老头儿说着，收回了手，看着苏启源：“我看你这后生不像是附近人，你是哪儿的？家人呢？”

　　“爷爷！”翠翠一听这话就急了：“你这是在赶苏大哥走啊！”

　　“你这个死丫头！会不会说话！”老爷子瞥了苏启源一眼：“这么长时间了？人家家里人就不担心？”

　　“可是……”

　　“我没有家人。”苏启源淡淡的一声让场面安静下来：“老先生，我是京城的人。是跟着这次出征的，结果掉了队。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稍作休整，然后我就直奔前线去，事后也会给您寄银两过来，不会白白在这里吃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爷子看着苏启源：“你是出征的？”

　　“是。”

　　“哦，”老先生不说话了，想了想，开口道：“你在这里，也就是给我们家添副碗筷的事。……你先养伤，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翠翠，你跟我出来。”

　　“啊？”翠翠看着自己爷爷的眼神，抿了抿嘴唇：“……哦，知道了。”说着，偷着把地图扔在了苏启源床上，跟着爷爷走了。

　　“翠翠。”

　　“……爷爷。”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翠翠手指头搅在一块儿，垂着眼睛四处瞟着。

　　“爷爷跟你说，”老爷子语重心长：“那个苏启源，你最好不要跟他这么接近。那人，绝非等闲之辈啊。”

　　“那又如何？”翠翠看着爷爷的眼睛：“爷爷，您怎么……”

　　“这池中之物怎么能对外界的东西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感情，”老爷子摇摇头：“最后难过的，还不是那池中之物。”

　　“您这是在说什么啊，”翠翠摇摇头：“让人云山雾罩的，一点儿都听不懂。”

　　“翠翠啊，你……”

　　“爷爷，”翠翠打断祖父的话，开口道：“您放心，有些事我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办，您呢，也别操这种心了。苏大哥是什么人我们不清楚，但是他绝对是个好人，您说他不是等闲之辈我看得出来，……总之，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您放心吧。”说着，转身进屋了。

　　“哎，你这个孩子！”老爷子看着翠翠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苏启源的手指按在平铺在被子上的地图上，一点一点的仔细查看。听见脚步声，轻声开口：“老爷子为难你了？”

　　“没有，”翠翠歪了歪嘴角，拿着张凳子坐到床边：“他是我爷爷，能怎么为难我……哎，你能从这上面看出什么来啊？”

　　“这里离边境有多远？”苏启源没有回答翠翠的问题，眼睛还是看着地图，问道。

　　“听人说还有很远，”翠翠想了想：“但是周围就我们这一个村子，下一个村子离边境就近了。”

　　苏启源看着地图，没有再说话。

　　翠翠看着苏启源的鼻梁，歪着头，用手撑着额角：“苏大哥，你鼻梁真好看。”

　　苏启源的指尖顿了一下。扭头看着翠翠：“你多大了?”

　　“今年十九了。”翠翠老老实实的回答，看着苏启源的眼睛。

　　“也该嫁人了。”苏启源笑笑：“我的心上人，就比你大一岁。”

　　“心上人？”翠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她……她好看吗？你们成亲了吗？”

　　“她很好看。现在还在等着我回去。”苏启源垂下眼睛，嘴角微微弯着。

　　当年和沐云初，自己对阿初许下了“回来就成亲”的誓言；当初跟苏瑶，自己也是许下了要平安回来的承诺。

　　苏启源觉得有点儿好笑。从头到尾，自己都是在扮演那个好像是深情的承诺者的角色，但是却一直没有做到。那些誓言，好像是随着自己跟风走了，没有人记住。

　　“苏大哥？苏大哥？”

　　苏启源回过神儿来。翠翠看着苏启源，心里五味陈杂的：“你……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吗？”

　　“……嗯。”

　　翠翠看着苏启源，忽然想到了刚才爷爷说的那句话，那句自己假装没有听懂的话。

　　“这池中之物怎么能对外界的东西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感情……最后难过的，还不是那池中之物。”

　　“王爷，”阿晋轻声说：“宫里那位来了。”

　　终于来了。傅允琛轻笑，这次，要比自己想象的时间要晚上那么一点儿。“让她进来。”

　　“是。”

　　夏幽莲慢慢进来，摘下了头上罩着的帽子：“……安王爷。”

　　“嗯。”傅允琛看着桌上跳动着的烛火：“幽莲，你是来向我解释的吗？”

　　声音轻柔。夏幽莲心里一滞。太久了，太久了。他这样温柔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苏瑶不是真心的想要帮王爷，她现在心存异心，不除掉的话，是个祸患。”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儿，夏幽莲开口道。

　　“那你为何要私自动手？”傅允琛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傅允琛突如其来的温和让夏幽莲有些猝不及防，偷偷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眼睛，也不辩解：“对不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傅允琛微不可见的一皱眉，旋即又笑出温暖的样子，起身走到夏幽莲面前，声音如沐春风：“幽莲，你看着我，是我之前对你太冷漠了吗？我道歉。”

　　夏幽莲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傅允琛对自己的态度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转变。即使知道这样的温暖是骗局，但是现在，也只想要沉溺其中，但愿永世不醒。

　　“……傅允琛。”夏幽莲抬头看着他，弯弯嘴角，又叫了他一声：“傅允琛。”

　　“嗯。”傅允琛点点头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把我找来，想问什么就问吧。”夏幽莲的眼睛里没有了原来的失落，现在尽是熠熠星光：“你说，我听着呢。”

　　“你为什么要私自动手，想要杀了苏瑶？”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想在帮助你了。”夏幽莲的声音像傅允琛一样的平静，甚至是带了点儿温柔的味道在里面：“留着，就是个祸患。”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夏幽莲的眼神冷却了一些：“你不相信我。”

　　“……怎么会。”傅允琛笑开来，明明是个冷润的人，现在笑起来竟然是像温热的阳光一样让人渴望亲近。——夏幽莲尤其的渴望。

　　“真的吗?”夏幽莲扬了扬下巴：“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傅允琛抿着嘴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点儿：“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从前的事了吗？”

　　是啊，不再提从前的事。你对我的误会不再提，你对我的伤害不再提，你对我曾有的让我无法忘怀的关怀和温暖不再提，就连我对你的一厢情愿，你也不让再提。

　　傅允琛，你怎么能依仗着我对你的爱，这样欺负我？偏偏，你还说“不再提”。好像我们两个都已经遗忘了从前，好想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好像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了那些纠缠，好像再这样纠缠下去，就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罢了罢了，跟你，我是从来都没有胜算的。

　　“……好。以前的事，我都不提了。”

　　你不让我提，你说你不想听，那我就，就不提了罢。

　　你眼睛有一片海，我不识水性，却甘愿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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