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捂嘴饮泣,勉强定住身形,僵硬地坐了下去,不敢再瞧贾珠一眼。
贾珠咳了一声,朗声道:“不知李夫人此来,所为何求?”
“啊?”
李纨呆愣愣地半张着嘴抬起了头,入目却是贾珠戴着半边软皮面具的脸。
贾珠低了头避去尴尬,李纨却痴痴望着他直直问道:“珠大爷,你那烧伤可还疼嚒?”
贾兰等人见李纨失态,登时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冷子兴见贾珠不安地回望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代答道:“夫人,珠大爷的伤已十几年了,想来如今不会再疼的。”
“哦。”
李纨点了点头,似是放了心。
贾珠不自在地拱了拱手,又再次问道:“多谢李夫人过问。不知李夫人此来有何要事?”
李纨这才回过神来,讶异道:“大爷叫我什么?为何要叫妾身李夫人?”
贾珠心中顿时涌起无限尴尬,,一时颇为后悔前来见面。
冷子兴也不好回这话,只得插话问贾兰道:“兰小爷,不知夫人今日所为何事?”
贾珠舒了口气,顺势将脸转向贾兰,不敢再与李纨对视。
贾兰心内转了几个来回,索性起身拱手对贾珠叫了一声:“父亲!”
贾珠面色凝重,略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兰哥儿,家中长辈已允了你的过继,于礼法上,我自会视你为子。可我从未行父责,更未教导过你一日,实在难当汝父。今日你也进学了,只望你能痛改前非,日后跟着林大人好生治学入仕,也可不辜负老太太的一片慈心。”
贾兰忙惶恐躬身应下了。
贾珠便匆匆对李纨施了一礼道:“只愿李夫人余生安好。日后若有何难处,夫人都可去寻林大人,抑或朴园斋冷大掌柜。”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李纨即刻就像被人摘了心一般,伸手就要去拉贾珠的衣袍。
贾珠吃惊避过,见李纨神色有异,于是一刻也不敢再停留,疾步向外走去。
李纨却在后头发出一声悲鸣,贾珠听得头皮发麻,只得住了脚步,站在门口回过了头。
“珠大爷!我才是你三书六礼聘下的妻!你怎能为了那个贱妇便抛下我这许多年?”
李纨终于将埋在心里数年的这句话问了出来。
她隐隐切切望着贾珠,满心希冀着他能愧悔自己的无情,能感念发妻的忠贞。
贾珠却皱了眉头道:“李夫人亦是书香门第之女,怎会如此口无遮拦?夫人若心有怨怼,尽可对我贾珠提出,要打要杀也悉听尊便。只内子并未有半分对不住夫人的,还请夫人勿要再出恶言。”
李纨听了这话,脸色几经变幻,最终却似万念俱灰一般,呵呵笑着,眼中却有泪不断涌出。
贾兰在旁气不过,忍不住出言道:“父亲怎可如此说母亲?”
贾珠对贾兰喝道:“下去!”
冷子兴忙招呼着贾兰等人先退到了门外。
“你我姻缘早已名存实亡,当初我亦是授意过家中老太太与太太,由她们为夫人另择良缘,只是夫人自己不愿罢了。夫人,这些年来,家中可曾亏待过你们母子半分?前番家中落难后,先是夫人卷了太太钱财,后有兰哥儿告发宝玉,更兼你们对巧姐儿见死不救之事,所有种种,我也都一一容忍了,只为着当初的确是我对不住夫人在前。夫人若还有何不满,不妨今日一并说了,莫要日后再有纠葛。”
贾珠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绝情,只是他见李纨如此举止失态,便想狠狠刺她一下,好打消了她心中无谓的执念。
而且这些话一出,贾珠自己也觉胸中块垒顿消,并连之前的那番尴尬也消了去,索性就又回走了几步,站在堂中与李纨四目相对。
李纨此刻只觉五雷轰顶,心中走马灯般飞逝而过无数个难眠的长夜,最终在心间落定的,却只是那个嘈杂的暗夜。
那夜,她还是李家小姐,正坐在贾家接嫁的那艘大船上,因为听到外间呼呼喝喝说有厉害的强盗来袭,于是害怕极了。
正惶恐时,外头响起了那人温热的问候声。
“那时,你隔着窗户问我,李小姐可还安好?你的声音分明是那般关切,那般温柔……”
李纨望着贾珠,喃喃自语道。
“什么?”
贾珠有些听不真切,不由自主探身问道。
李纨瞧清了贾珠凑近了的眼睛,那里有冷淡,有愧疚,似乎还带着一丝不耐,唯独没有半丝她期冀万分的情义。
李纨打了个冷颤,抖着手指了指贾珠,想再问他什么,却终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李夫人!”
贾珠见李纨脸色铁青,身子都僵住了,心道不好。
李纨置若罔闻,仍旧死死盯着贾珠,忽然身子猛地一倾,“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溅了贾珠满胸。
贾珠惊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鲜血,又茫然无措地抬头看了看佝偻着腰身的李纨。
李纨吃力地抬起头来,口角鲜血仍在不断漫出,眼睛却仍旧死死望着贾珠,须臾,她身子一晃,朝一旁轰然倒去。
贾珠扎煞着两只手,伸了伸,但是到底也未上前一步,更未扶上李纨一把。
冷子兴和贾兰听见动静涌了进来,二人轮番伸手探了探李纨的鼻息,似乎还有热气,便连声叫人去请大夫。
李纨此时却一把抓住贾兰的衣襟道:“叫你父亲来,叫他……”
贾兰吓得涕泪齐下,转身跪在贾珠跟前猛磕头道:“父亲!求父亲可怜可怜母亲吧!便是给她一句软话也好。”
贾珠眼中亦是有泪,他胸前溅满的鲜血何尝不是热的?
“真真天意弄人!”
贾珠叹了口气,撩起袍子蹲下了身,附耳过去听李纨要说什么。
“珠大爷……”
李纨气若游丝地断断续续道:“望珠大爷休、休了我。”
贾珠愕然,他侧脸看了看李纨,只见后者脸上浮出一片苍凉悲色来,似是临死之前了悟了什么。
贾珠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原是我先负了你,当初你不愿离去,我答应,如今你要离去,我亦答应。一切如你所愿。”
李纨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丝欣慰来。
贾兰心觉不详,在旁呜呜直哭。
李纨偏头看着他道:“你我母子一场,亦是缘分。你这孩子,心……心重……莫学母亲,遇事千万放过旁人,亦是,亦是放过自……自己……”
说完这句话,李纨唇角含笑,双目直勾勾望着天,喉中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姆妈”,就此去了。
贾兰伏地痛哭,冷子兴等人也都跟着红了眼眶。
贾珠起身长叹,更觉罪孽深重。
外间翔哥儿见李纨去了,又愧又吓,揪着王念儿骂道:“蠢婆娘,你做的好事!这,这叫我如何有脸再见珠大爷?”
王念儿也不知会有这般下场,顿时缩了脖子,半句也不敢顶嘴。
贾珠垂着脸自客堂走了出来,吩咐冷子兴道:“将李夫人安置好后,仍送回兰哥儿家中。一应后事,还望大掌柜的多加看顾。”
翔哥儿过去要下跪道歉,贾珠无力地摆了摆手,步履沉重地往后院去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看看叶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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