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膝盖抵着冷硬的青砖石,痛感像是针刺一般透进骨缝。
“平娘娘有令,从明儿起,冯书史到小厨房当差,不必到娘娘跟前来了。”绿玉傲然道。
“遵命。”
冯晓瑟挺直着腰杆,一动不动,垂着头,没有人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绿玉昂着头,半眯着眼睛斜斜地看着冯晓瑟,好一会儿,方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雨雪仿佛泪珠,坠落在大地上。融汇,拧成一股股浅浅的水痕。
第五章
皇城里的御膳房,掌管、备办宫内人员的饮食和典礼筵席所用的酒席。除了御膳房之外,皇城里大大小小的各处宫院,都有各自的小厨房。
凝香阁小厨房的管事娘子,是金环嬷嬷。
水井旁,冯晓瑟将拴着麻绳的木桶轻轻扔进井里。木桶是杉木做成的,上下箍着好几道铁箍。木桶触碰到水面,惊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左右摆动着麻绳,让木桶倾斜,翻转,继而全部沉浸在水里,拉着绳子慢慢地往上提,便打上来满满一桶的井水。担子挑着水桶,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只能艰难地一小步一小步挪动着步子。
过往娇生惯养的冯晓瑟从未干过这样沉重的活计,别说干,就连想都未曾想过。回忆当初,她愣愣地看着金环嬷嬷扔在她脚边的扁担和水桶,束手无策。
第一次到井旁打水。桶里汲满了水,却提不上来。她弯着腰,连着好几次,手掌都被麻绳勒破了皮,终于将水桶提到井口边,眼见着成功在望,手一滑,水桶又沉了下去。
双手撑着雪花石井台,冯晓瑟哭了,这是她自进宫以来第一次流泪。
哭过之后,擦干眼泪,依旧要面对现实。
天空飘着牛毛似的小雨。落在衣裳上,看不见水印,只觉得湿气绵绵。落在头发上,好似挂着一层糖霜。
肩膀被担子摩擦得生疼,虽然艰难,但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
回到小厨房。
将木桶里的井水倒进水缸。
冯晓瑟直了直酸痛的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金环嬷嬷走过来,瞥了一眼满满的水缸:“活儿干好了?”
冯晓瑟点点头:“是。”
金环嬷嬷将一个竹编的圆簸箕塞进冯晓瑟手里:“平娘娘点了红豆沙,不知是哪个眼瞎的将红豆绿豆混在一起,冯书史,就劳累你将这些挑拣分开了。”
看着金环嬷嬷皮笑肉不笑的脸,冯晓瑟心下叹气,应道:“是。”
金环嬷嬷笑着又补了一句:“你可快着点,平娘娘那处可是催得急。若是误了差事,嬷嬷我可担待不起。”
冯晓瑟咬了咬唇:“我知道了。”
一颗一颗地用手分拣,显然是不切实际。金环嬷嬷有言在先,这项任务,并非没有时间限制的。
冯晓瑟苦着脸,面对着簸箕里头掺杂得异常均匀的红豆和绿豆,发呆。
手机械性地捻起一颗红豆,红豆落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碗底里骨碌碌地转了个圈。
冯晓瑟的脑海中灵光一现,红豆大,绿豆小,用筛子筛不就行了?她飞快地跑到杂物间,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筛孔恰好能让绿豆通过的筛子。
豆子倒入筛子里,筛子下放置一个大铜盆,轻轻晃动筛子,只听“叮呤当啷”声不断,绿豆落在铜盆里。不一会儿,筛子上就只剩下了红豆。
金环嬷嬷目瞪口呆地接过冯晓瑟递给她的两个瓷碗。瓷碗里,红豆、绿豆被分拣得清清楚楚。
她是知道用筛子筛可以省时省力,本想着借机刁难冯晓瑟,但她没料到冯晓瑟竟然也能想到这个法子。
金环嬷嬷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地笑着。
“嬷嬷还有何吩咐?”冯晓瑟轻声地问。
金环嬷嬷目光迅速地在冯晓瑟脸上一转,见她神色如常,不见洋洋得意,也不见骄傲自满。金嬷嬷心中暗想,这丫头不简单,吃得了苦,沉得住气。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忌惮,想了想,貌似随意地说道:“将那些生蒜捣成蒜泥吧。”
“是。”冯晓瑟也不多话。
少说多做,总是没错的。
冯晓瑟坐在长条桌前,先将紫皮蒜的蒜皮撕开,蒜瓣投入黑瓷蒜钵子里,拿着蒜锤,稍微使力,碾压着钵子里的蒜瓣成蒜泥。
窗外,隐约飘来说话的声音。
“哎,你听说了没有,梅林里头被吊死宫女的凶手抓到了。”
“不是说那宫女是自杀的么?”
“什么自杀?是被人给害了。”
“真的?”
“当然了。我有个相熟的同乡在皇后娘娘的懿坤宫当差,她说,御察司的大人们查出来了,那宫女是被人掐死的,吊在树上就是为了迷惑人而已。”
“那凶手到底是谁?”
“是英婕妤沁香阁的太监总管叶公公。”
“这个叶公公有什么来头,竟然敢在宫里杀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御察司的大人们查出来,那宫女是被左撇子掐死的,最后就查到这个叶公公头上了。”
“原来是这样啊。抓得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杀人不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纸包不住火。”
……
声音渐渐远去。
冯晓瑟淡淡一笑,便将入耳的话抛在脑后。
后宫本来是非多。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少管闲事,方为明哲保身之道。
天色渐暗。
深灰色的天空,是那样的萧条。
劳累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冯晓瑟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沿路挂着红色桐油纸糊成的宫灯。清冷的夜风中浮动着灯火,带着一丝诡异迷离的气息。
小径曲折回环,宫院深深。
屋前的小树林,静谧非常。
远远地,只见林间疏疏散落的石墩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轻轻地走近,才发现原来竟是多福。
“多福,吃过晚饭吗?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还在外头吹风?”冯晓瑟这才看见,多福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发生什么事了?”
多福抬起手,手背擦了擦眼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冯晓瑟干脆就坐在她跟前,也顾不得地上冷:“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有何烦难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多福木然着脸看着冯晓瑟,已经止住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
冯晓瑟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不想说也就罢了。人生在世,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太伤心了。”
好一会儿,多福抽泣着低声说道:“小景要死了。”
冯晓瑟心里一紧:“谁?谁要死了?”
“小景,叶小景。他是沁香阁的太监总管。”
沁香阁。
联想到窗外小丫头说的闲话,冯晓瑟冲口而出:“是他。杀害了宫女再将尸体吊在梅林。”
多福怔了怔,哭得更凶了:“绝对不是他做的。小景胆小,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
从多福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冯晓瑟总算是听懂了,原来叶小景与多福是同一年进的宫。小宫女和小太监在安排差事之前,一律在长平宫受训。
生活的残酷此时只在这群小宫女和小太监面前掀起小小的一角,这段日子也许是宫里留给他们最后的天真。
叶小景为人老实敦厚,被人欺负了也只是憨厚地一笑而过,所以脏活累活就几乎都落到他的头上。也正是这份任劳任怨,使他结下了无数的好人缘。其中多福就是他最谈得来的几个好友之一。
受训结束之后,叶小景先是被安排到茶水房,一段时日之后,又被调到英婕妤的沁香阁。他很得英婕妤的信任,不就就成为了沁香阁的太监总管。
“他们都说,小景是因为想与那宫女结做对食,那宫女不愿,小景就将她给杀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多福哭得噎住了,冯晓瑟拍着她的后背,叹了口气:“人心易变。”
也许叶小景曾经是老实的,憨厚的,但在深宫这个染缸里,是否还能保持着一片良善之心?
多福狠狠地摇头,声音颤抖:“人不是小景杀的,不是小景杀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福你别激动,冷静些。”
冯晓瑟的温言安抚,却没能让多福镇定下来,她忍耐了许久,有很多很多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人不是小景杀的。那天夜里我看见真正的凶手了。”多福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
多福的话震得冯晓瑟的脑子有瞬间的一片空白,而后是发自内心的寒意,像是毒蛇般滑腻腻的带着恐怖的气息。冯晓瑟飞快地伸手紧紧捂着多福的嘴,害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冯晓瑟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切如常,仍然十分安静。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连鸟儿的身影,都不会停留驻足。
多福用力地扯下冯晓瑟的手,说话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瑟儿你信我,那晚大厨房的管事嬷嬷差我替她跑腿,让我将一条火腿送往肃昭媛的永禧宫,她的一位老姐妹那处。
从永禧宫出来,天已经很晚了。为了省时,我便走了条小路。那条小路从梅林后头绕过,碎石很多,很幽暗,白日里都鲜少有人走过,就更别提夜里了。在梅林边上,我看见了,那男人很高大,根本不像是小景那矮矮胖胖的样子。他穿着宫里太监的制服,将那宫女驮在肩上。那宫女的头发,双手都垂了下来,一晃一晃的,好不吓人……”
多福的话冯晓瑟自然是信的,她没有理由说谎。凶案由皇后娘娘下令彻查,在已经有了定论的情况下,哪怕多福站出来,非但不能为叶小景洗冤,反而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冯晓瑟厉声:“多福,你今儿累了,胡言乱语。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一场梦。”
梅林凶案,冯晓瑟算是最先目击的几个人。那诡异的场景,此时回想,仍旧让人不寒而栗。凶手心思缜密,冯晓瑟直觉,这趟浑水,绝对不是她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涉入的。
“这是真的,不是梦。那晚没有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掉下一块玉佩,被我悄悄拾到了。”多福喘了口气:“他们说杀死那宫女的是个左撇子,所以就认定了小景是凶手。瑟儿,这是个圈套。那男人什么都计划好了,他穿着太监的衣服,用左手杀人,小景就是替死鬼啊。当时宫里风言风语的时候,皇后娘娘命令御察司查案的时候,我咬死了不吭声,可是没想到那男人害的不仅仅是那个宫女还有小景。我明知小景是冤枉的,可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景去死。”
面对好友蒙冤的愧疚,面对自身力量渺小的无力,面对真相的震惊,这些交织着像是一片片刀刃,将多福的心割裂得鲜血淋漓。
冯晓瑟拧着眉,她并非铁石心肠,对无辜的人将要蒙冤而死无动于衷。按照多福的说法,真凶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对叶小景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外,对皇城里各处道路也是知之甚深,能够出入皇城并且在夜晚留下。这样想来,真凶的身份,除了在宫里行走值夜的太医,便就只剩下守卫宫廷的侍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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