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园里,冯梓君已出儿子媳妇的卧室,正满面得意地挽了众人要登上竹轿离去。聪明一些的,早明白先前怎么一回事,还大抵能猜一猜婆媳间的对话说了什么。但愚笨迟缓的,譬如林飞凤,将离藤园时还听她懵懵懂懂地问绿绫:“婶子,这究竟怎么了?”
柳氏和采薇垂手侍立,直到周遭清静下来,才长长叹了口气松下。柳妈妈想也不想便拉着采薇往里走,“快看看二奶奶,不晓得老太君的毒舌将她如何了。”
待进屋子,只见佟未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也不知她先前坐于何处,细细瞧此刻的神情,竟是木木的,毫无生息。
柳妈妈心疼得要滴血,上去扶着少奶奶道:“别介怀,做儿媳妇的被婆婆说两句总是有的。您别看三奶奶风光,老夫人当众不给她脸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她今日关了门和你单独说,想来是顾忌好些了,我们二奶奶心胸宽广,但凡想开些啊。”
采薇则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不会真蔫了了吧?她不就是说两句嘛!再说了,这一次是……”
柳妈妈怒视采薇,推她不许再开口,采薇这才发现,她的大小姐果然一脸木然,什么表情也没了。
“二奶奶,您没事吧。”柳妈妈心急如焚。
佟未终动了动眼皮子,嘴上弱弱地应一句:“我没事,天好热,屋子里闷得慌,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采薇也着急了,蹲下来摸她的额头,“你病了么?又不舒服了?”
佟未只摆了摆手推开二人,独自转过去坐着,不肯说话。
“哎呀,你不看我们急得什么样?你倒说个一句半句,也好叫我们安心。我也算了,柳妈妈那么大岁数……”采薇对小姐素来不顾忌,想什么便说什么。柳妈妈却轻轻一推,示意她别再发问。
果然,佟未背对二人许久,才嗫嚅着挤出几个字,“我想他了……”
如此一言,众人都静默。
且说冯梓君回到自己屋子里,因这一回叫儿媳妇在众人面前没脸,料想她不敢再趾高气扬抬着下巴看人,心里着实平了好多。顺带着对小媳妇也和颜悦色,着绿绫又拿了好些东西叫她带回去给儿子。
送走林飞凤,受过佟未气的云佩最想知道这位少奶奶的窘迫,便拿了美人槌过来给老夫人轻轻敲打,一壁嘴里问:“老夫人和二奶奶说什么了?怎么她呆在屋子里也不见来送您。”
冯梓君笑得幽然,“你以为她和老三家的一样,抑或和你们一样?她是什么人,那可是京城来的公爷家的千金。打也好、骂也好,轻易能够么?但,这样的人最自命不凡,看着宠辱不惊,可你只要叫她自己扯下一分脸,就比打她骂她更来得有用。今日她扯谎骗人,躲事托赖,最后叫小侄女当众揭穿,你以为她还能有多少脸面?我如今不骂她不训她,就这么臊着她,那才叫难受。”
云佩心里舒坦极了,想那一日自己姐妹三个罚跪所受的羞辱,也解了好几分。
这一边林飞凤捧着东西回去,因指明了给容谋,她私藏不得,便都搬来丈夫的卧房。进门便见新月、落霞俩姑娘一左一右陪着说话,这两个小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比家生的那些丫头活泛许多,瞧那眼眉间的得意,已然封了自己姨娘了。
但林氏心里有码,如今杨妈妈还在,她不便计较,待丈夫养好了那杨老婆子退出去,这俩丫头还不都捏在自己手里。反正自己和梅玉、如惜生不出孩子,这俩蹄子也定没什么通天的能耐,她倒省了大麻烦。
容谋见她进来,挥手让新月、落霞出去,继而不咸不淡地问:“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林飞凤不急着回话,先着小丫头将东西一一在丈夫面前罗列开,无非是燕窝、鲍翅之类的干货,只今日又多添了几罐子新买的蜜饯,再有一个荷包里包了二三十两碎银子。
容谋将银子收下,其余的推给妻子,“你拣爱吃的留一些,其它的给梅玉她们送过去。”
“不用给新月姊妹留点?”林飞凤笑得极尽蔑态。
容谋睨她一眼,“不要没事找事!”
“我的爷,我是什么东西,又有多大的胆子敢在容家撒野?”林飞凤挽了披帛坐下来,又从床上拿了团扇摇着,一副幸灾乐祸的形容,“你那二嫂才是正经人儿,什么都敢闹。可惜呀……今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面子里子都扯了个干干净净。吴婶子说了,到底碍着她家里高贵,若换一个人敢当众红口白牙地欺哄老太太,早就动家法结结实实打一顿,哪里还讲什么情面!吴婶子说,这与那朝廷上的欺君是一回事,是对长辈的大不敬、大不孝!”
容谋没做评论,只细问:“到底怎么了?”
林飞凤的媚眼里神采飞扬,挥着扇子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末了道:“她瞧着聪明,其实比我还笨,何必呢?你娘是个喜欢捋顺毛的主,她偏逆着来。哎!我本还担心来了新人我这个小儿媳妇从此靠边站,如今冷眼瞧着,你那二嫂到底是个没福气捧不起的人。”
容谋却冷声一笑,没有再问。
如是事情越传越开,日落时分,容家上下都知道二奶奶今天扯谎推病骗婆婆的事情,或有好事爱看热闹的三五扎堆说闲话,或有秉性刚正的对此毫无反应,再或有如那上官氏一样心系这个家只盼容家和睦兴旺的,便都偏帮佟未数落她婆婆的不好。
此刻上官氏就来了藤园,本想要问一问柳妈妈,今儿到底闹了什么,但老姐妹坐着说话不久,就听楚楚屋子里传了哭声过来,赶过去一看,采薇和已从翩翩小筑回来的三香都在。
“怎么了?”柳氏先骂自己的孙女,“怎么惹小姐哭了?”上官氏则将楚楚搂在怀里,一句句地哄她。
倒是采薇先开口,一脸的愧疚,“是我不好说了不该讲的,让孙小姐以为她害了婶婶挨骂。”
正说着,听到侄女哭声的佟未也赶了过来,进门听采薇说这个,上来就拧她,“你吓唬孩子做什么?她有什么错,错的都是我罢。”语毕便从上官氏手里抱过楚楚,心疼得不行。
小姐本就没下狠劲拧,采薇自然不疼,她知道佟未这是做给楚楚看的,便也蹲下来又赔罪又说笑地帮着一起哄。
偏偏楚楚已是有了心智的孩子,她大抵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早愧疚得不行,见婶婶还如此疼自己,更哭得伤心。这一来,佟未委屈的眼泪也含在眼眶里打转。
正一团乱,外头四荷又跑来说了新闻,“听说二爷回家了,正在老夫人屋子里,说是就要走的,不晓得还来不来咱们这儿。”
佟未倏地放开楚楚站了起来,脸上各种情绪参杂,颇不信赖地看着四荷。
柳氏再问:“你可打听清楚了?别胡诌!二爷只怕都过邻县了,怎么还能回来?”
“我怎么敢胡诌?二爷真的回来了,现在就在老夫人屋子里。”四荷急了。
佟未却在众人都没缓过神的当口,已跑了出去。如此一路跑到藤园的门口才停下,继而扶着大石砌的碑牌,轻咬着嘴唇,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正院过来藤园的方向。似乎这辈子,她没有如此期盼能够见到谁,甚至是已故的极疼她的祖母,还有那狠心无情的恒聿。
当熟悉的身影渐渐变大,佟未心中想的成了现实,她忍了许久的委屈终随着眼泪肆横于脸上。
然这一边,容许尚不知道家里发生过这些事,待走近看见佟未立在门前等自己时,心里骤暖,便下意识朝妻子张开了怀抱。
可是扑进怀里的,却是一个委屈如孩童一样的娇妻,还哭得那么伤心。
怎么了?容许心里不免一紧。
“丫头,怎么了?”
听见呼唤,佟未越发哭得伤心,一并将眼泪鼻涕都擦在了丈夫胸前。正如那一晚,她毫不客气地把满手粘腻的汁水擦在人家衣服上。
容许掰开佟未的脸,轻点了她的鼻头,“我的新衣裳,叫你糟蹋了。”
“对……不起!”佟未弱弱地呜咽一句,可怜兮兮地看着容许,面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平日的刁蛮荡然无存。
容许本玩笑地问她:“想我想成这样了?”可出乎他的意料,妻子竟用力地点头,反复地点头。
“想你了……”佟未抽抽搭搭地问,“你改主意了,是来带我走吗?”
这话一听,容许知道,又是这个家叫妻子委屈了。于是倏地将佟未打横抱起来,径自往藤园里去,就连跟随而来立在一边的柳妈妈等人都不曾看见。
望着姑爷和小姐进去,采薇的一颗心终落下去,笑着叹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法子解决这个大魔王了。”
上官氏则皱着眉道:“老夫人究竟怎么骂少奶奶了?把好好一个人吓得哭成这样。”众人自然无解,再说了几句便散了。
屋子里,容许绞了帕子给佟未拭脸,待她抹去一张猫儿脸,才问:“真的只是想我?是不是家里又发生了什么?我刚从母亲那里过来,她们……”
“对不起!”佟未低低地嗫嚅一句,垂着头没敢看容许,“这次……是我不好。”她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看了一眼容许,又低下头,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容许静静地听着,只在最后道:“我只能再待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做不了多少事情,但只要你说,我就为你去做。”
佟未抽噎着,抬起头望着丈夫,“你不怪我?我……还放火烧了房子。”
容许摇头,“谢谢你救下了四姨娘,其他的事情,我知道一定不全是你的错。”他希望佟未能放轻松,便笑道,“记得我娘子曾说过,即便错,那也是事情的错。是那屋子不好,你放火,可它自己要烧起来,怎么好怪你?”
佟未心里一暖,娇滴滴地扑进丈夫怀里,“可是,你们家的人从此都要瞧不起我,要在背地里指我是大骗子了,我没有想骗你娘,我只是……”
“傻瓜,你真的在乎这些?”容许反问。
佟未想了想,道,“那会儿你娘和我单独在屋子里,也不骂我也不训我,就一个劲儿地问我从前的事情,问我娘如何教导我,问我爹如何管教我,羞得我恨不能打个洞钻进去。你说,我能不在乎么?”
这话容许绝对相信。佟未在自己面前,连一个善意的谎言都不曾讲过,自己喜欢并珍惜的,不就是妻子的这一点么?今日是母亲抓到她的软肋,可这个软肋正是佟未最真诚的所在,缘何真诚也可以被利用?
“未儿,你听我讲。”容许在妻子的额头轻轻一啄,缓缓将大皇子等即将下江南的事情说了,末了道,“刚才我先过去母亲那里,也是讲这件事,家里只怕要做一番修缮,在他们到来之前,在我回来之前,且得忙碌。丫头,若你和母亲无法相处,那这件事,或全权你来掌管,或依旧让我娘去办。只要你说,我就答应。”
佟未被宠得不行,容许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几乎要先把自己融化了,眼睛里热乎乎地跑出一些东西,趁它们还不曾落下,娇躯轻盈一跃,一记香柔的吻落在了丈夫的唇上,那一刹那的悸动,让她也浑身发烫,倏地惹红了一张脸。
这是,她第一次吻容许。
容许微怔,方才那一记香吻,仿佛点燃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体里四处蹿动,面前的妻子,看起来是如此娇媚。紧跟着,不由自主地,又将双唇贴上了妻子娇艳欲滴的红唇。
甜蜜,缠绵。
佟未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内心的羞怯,在一阵阵潮热中消失殆尽。
但丈夫热情的激吻终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低声的抱歉,“我一会儿就要走……对不起。”
佟未将自己埋进容许的怀里,又通红了一张脸,娇滴滴答:“我等你回来。”
容许轻柔地吻她,又静静地拥了妻子片刻,眼看时辰不多,问道:“接驾之事,如何办?”
似乎想了想,佟未慢慢坐直了身子,认真而骄傲地看着丈夫,“我是当家少奶奶呀,我才是侯爷夫人、将军夫人呀。男主人不在家,自然我出面了。你放心,我与永嘉王妃很熟,你也知道的,她就是恒聿的大姐,我从小跟她玩在一起,其实同我的亲姐姐无异。有我在,不会有问题,我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叫你失面子。至于你母亲,我本来也没打算怪她,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自己的错。往后,我会多长几个心眼,没那么容易叫她抓着小辫子了。你放心和云峰去,早去早回,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容许释然地笑了,拍了拍妻子的额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也不怕柳妈妈、采薇她们笑话你?”
佟未果然不再难过,脸上只有灿烂甜腻的笑,她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复贴在丈夫胸前,却又嘴硬地答:“我才不管她们……只要、只要我相公疼我就好。”
闻言,容许什么顾虑也没了。
原本他以为妻子会因受了委屈而要自己去和母亲理论,本也做好了打算,今日就为佟未争一回。可这丫头就是不会叫人失望,她永远那么善良、那么体贴。
呵!那瑜贵妃,究竟是扔出一个大麻烦,还是把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赐给了自己?
这一日第二次送别丈夫,佟未已释怀了许多,她只是甜甜地笑着,半分也不露出不舍的情感,直到容许策马而去,才拉着柳妈妈撒了会儿娇。
采薇逗她:“还以为你多横,二爷回来了就哭得像只花猫,只会对着我凶,你既然受了委屈,二爷也那么疼你,做什么不叫他找你婆婆理论?”
柳妈妈哭笑不得,指着采薇说:“最不盼太平的就是你,如此这样不好么?”
佟未不理她,“哼”道,“你懂什么呀,我娘说过,即便与婆婆不合,也不能挑唆人家母子情分,那要遭天谴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自己知道,往后小心便是了。再者说,二爷又不是家来了不走,他今日要是和母亲闹翻了,再一走了之,接下来的日子,你以为我能有多好过?就算我想,我相公也不会那么笨。”
采薇嘲笑她不知羞,一口一个二爷、相公的,惹得佟未发急了,拉着柳氏不依。
柳妈妈笑道:“回头找个小子配了她去,咱们都清静。”如此,采薇又恼了,主仆三人说笑一会儿,化解了一日的憋闷,正要去看楚楚,却见已离开了的上官氏又回来,脸上少有的幸灾乐祸。
柳氏知道若非大事,上官姐姐不会如此,便问:“可是三房又闹笑话了?”
上官氏笑了笑,过来拉着佟未道:“今日的事情二奶奶别往心里去,家里上上下下记得住的能有几个?这个家呀,总有新鲜事情闹出来。”
采薇奇怪道:“这又是怎么了?”
“姑娘你听了别笑。”上官氏也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你们说奇不奇?老夫人这是怎么了,一整天也不说消停消停,竟破天荒和她那宝贝儿子起呛,这会子藕园里闹得人仰马翻的。”
采薇奇道:“好好的,这又怎么话说的?那位三爷……”可话未说完,已被柳妈妈瞪了一眼。
上官氏继续道:“似乎是为了钱。听说咱们家要接驾,老夫人便召了账房过去问话。一查,竟惹出个大窟窿,我们估摸着定是极严重的,不然她岂肯轻易对那宝贝疙瘩动怒!”
柳妈妈奇道:“接驾!咱们家要接谁的驾?”
佟未在一旁笑道:“二爷回来正为了这件事儿。眼下天色晚了,不着急说,明儿我自要去找老夫人说话。上官妈妈也早些回去,往后的日子且得忙。”
上官氏应下,只说过来看看佟未好不好,顺带提了这件事,又与柳氏叨咕了几句,便走了。
柳妈妈送走她,折回来对采薇道:“丫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往后你要是再三爷长、三爷短的,就是奶奶求情我也不饶你。这屋子里丫头都归我管,二爷也不敢说‘不’字。你记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个混世魔王,千万别去招惹。”
采薇吐了吐舌,不敢驳斥,拉着佟未怯怯地垂着头。
佟未打了圆场,又扶着柳氏一起往楚楚那里去,口中道:“四姨娘那碗海鲜粥和遇着三爷的事情,我都没和二爷说,不是想瞒他,只是怕他在外面不能安心。”
柳氏老怀安慰,“到底少奶奶有心。”
然而同在这一个年龄,冯梓君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日子过得似乎还不如当奴仆的柳氏自在。
此刻她一身玄色衣衫配着一张气得发绿的脸,正端坐于儿子的卧房,一双眼睛里犀利的目光,几乎要跪于地上的林飞凤一众骇得掘地钻进去。
容谋可有可无地立在一边,仍旧吊儿郎当的模样,甚不屑于此刻的情景。
“嘭”的一声,冯梓君忍无可忍地拍了桌子,指着地上的林飞凤和那两个才挨了打未好全的梅玉、如惜。
“你们都是死人?自己男人平日里做什么怎么能一问三不知?难道你们来容家,就是白吃白喝的!这个不会那个不会,文的不行、武的为难,对你们的一无是处,我已经容忍,不求别的,只求把我儿子照顾好。可你们呢?除了混吃等死,还会干什么?”冯梓君越说越来气,“今日我把话撩这里,若不将这三千两银子花在什么地方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就统统给我卷包袱,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不见你们,我还多活几年!”
林飞凤哭得肝肠寸断,如是丈夫惹祸婆婆一股子火气撒在自己身上也非头一回,只这一次当真闹大,账房里整整三千两银子的账,便是容家这大宅门里,也不能随随便便说没就没。可她林飞凤怎么会知道这里头的文章,又怎么会知道丈夫用了什么法子去账房支了那么多钱。婆婆步步紧逼,与要自己去死有何两样?
于是哭着爬到容谋脚下:“爷啊,求您但凡和娘说清楚。您晓得的,我和梅玉她们怎么能知道这里头的事情?娘这要撵我们走,您就眼睁睁看着吗?”
容谋冷漠地看着妻子,对于她如此出自肺腑的哀求,仿佛无动于衷。
冯梓君今日的确是怒了,方才一进门就先骂了儿子,冷静下来,便又舍不得,这才扭了林飞凤几个过来一顿骂。
三千两这个数目对容府而言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在容许眼睛里,那就是天大的数字。次子素昔节俭,账房里也都是他的人,就是瞒了,也难保不叫他知道。且到时候漏出马脚再让次子知道,麻烦更大。
“爷,您可怜可怜我们,若您不说出实话,娘一定会赶我们走,我们这一走,还能走到哪里去?除了往那西子湖里跳,难道还指望娘家人能收留么?爷,我好歹伺候您那么多年,求您发发善心吧!”林飞凤而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编瞎话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但若叫婆婆揭穿,必死无疑。此外,就是求丈夫坦白。然这两件事,都比登天还难。
绿绫见闹得厉害,念平日林氏对自己尊敬、热络,便在主子身边道:“老夫人消消气,三奶奶从来尊敬您,都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还敢扯谎骗您不成?您想想,这么多年,就是三爷要碗粥喝,咸了甜了,三奶奶但凡知道,哪一件不告诉您?”
冯梓君幽幽叹一口气,其实她不是想逼林飞凤去投湖,她只是要儿子念在夫妻情分上对自己坦白这些钱的去处。虽然最疼幼子,且幼子与自己最亲近,但她也明白,小儿子的脾气不见得太好,他若不想说不想提,拿铁钳撬他的嘴也没用。
“凤儿,你当真不知道?”冯梓君终被说动,她也不想闹得太不堪,传出去叫人笑话。
林飞凤见事情有转机,哭着爬到婆婆脚下,“媳妇真的不知道,三爷外头的事情从不和媳妇讲,娘您是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敢骗您啊!”
说着又是嘤嘤地哭泣,叫冯梓君不胜其烦。她冷冷看了儿子一眼,见他毫无要开口的意思,心里瞬时堵了一口气,转眼见地上梅玉、如惜病怏怏的模样,更是厌恶。
恨恨地道:“总有知道的,你不清楚,那就问这两个小蹄子。我素知你们心疼三爷,是他贴心的人儿,眼下见爷不说话也是断不会开口的。好好好,我看你们的嘴硬还是皮硬。”说着大吼一声“来人”,就要叫婆子取藤条来抽打。
梅玉、如惜吓得花容失色,身上的笞伤还隐隐作痛,哪里再经得起这些,两人皆号啕大哭起来,一壁磕头求饶,一壁扑到容谋脚下求他救命。
虽然不甚喜欢林飞凤,但对这两个小妾倒有几分心疼,容谋见她们哭得可怜,又骇惨白一张脸,竟有些心软了。
懒懒地对母亲道:“娘你总用这一套,也不见厌的,何不换个新鲜的法子逼我?”
“你!”冯梓君大大地噎住,气得直发颤。
绿绫上来拉了容谋道:“哥儿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些银子,您瞧老夫人气得,您只消说了,老夫人求个踏实,也不为别的呀。”
容谋推开她,走到母亲面前,掀了衣摆单膝跪下去,“娘不记得了?我不是欠了赌债被人打回来的么!”
“我给了你五百两还钱,难道不够?”冯梓君恨铁不成钢,竟是要垂泪了。
容谋似乎并不愧疚,只垂着头道:“自然不够,那一日儿子说自己有办法,叫您别操心,您不是满口答应了么?至于去账房取银子那条儿上的印章……”他声音轻了些,似乎有些犹豫,一时没说下去。
冯梓君要的就是这个缘由,追问:“你哪儿来的印章?就是私刻一个,也万不能对上。”
容谋撇了撇嘴,起身到桌案前,打开抽屉从一匣子里取了十来张条子递到母亲身旁的案几上,“不是私刻了,是我趁您不注意时,敲了好些白条儿。”
“你……”冯梓君拿起那白条看了几眼,气得一股子血往脑门里冲,另一手猛地抬起来要挥巴掌,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半空,没能舍得落到儿子脸上。
“你要我怎么和你哥哥交代?你那新嫂子,又要如何看待我们母子?”冯梓君一语毕,老泪纵横。
见此情景,林飞凤、绿绫等都不敢再说话,各自打了对眼,便悄然退下去,独留母子二人说话。
待人退去,容谋才不屑地笑了一声,“娘会怕新娘子如何看待咱们?”似乎母亲的眼泪在他而言,毫无意义。
冯梓君抹了眼泪长叹一声,“这件事若想叫你哥哥不追究,只有新娘子有办法。倘若她不肯说好话,你哥哥下次回来,就轮不到你在藕园里安逸地过日子。他若念兄弟情分,骂你一顿、打你一顿,都有限。可若当真按从前说好的,你再犯浑就逐出家门来算,你看他会不会心软?”
说到此处,冯梓君悲从中来,拉着儿子的手道:“是娘没有用,生了你哥哥却降不住他,他当真要撵你,娘还活什么?这辈子就指着你,你怎么还敢做这些混账事情来怄我?你要钱为什么不对我开口?这样偷偷摸摸的,不是明摆着叫你哥哥不容你。”
容谋不以为然,冷笑道:“为了三千两银子赶亲弟弟出家门,我倒不信他堂堂大将军、大侯爷敢在杭城丟这个脸。娘啊,你这又担心什么?”
冯梓君轻拧了儿子一下,骂道:“傻东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你以为现在还是从前你哥哥独来独往那会儿吗?如今他有了家室,这些东西他糊涂,他家里那个能不算?”
容谋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他明白母亲这些想法完全是以己度人才冒出来的。因她嫁入容家三十多年,委实为自己“算了”好大一份财产。
“听娘说这些,话里话外的儿子听着您好似怕我二嫂子!”容谋仿佛是存心刺激母亲。
冯梓君果然怒了,瞪着儿子道:“胡说!你哪儿瞧见我怕那小蹄子了,黄毛丫头一个,还想越过我去?别瞧她现在得意,早晚和你媳妇一样,对我服服帖帖。”
容谋再激,“那娘怎么说,这一回若没了她,你还瞒不过我哥去?”
“我……”冯梓君噎住,心里多少无奈,终是舍不得对幼子撒气,她叹了声,摩挲着儿子的手道,“娘若要受委屈,还不是为了你,你且安分在这藕园养伤,娘哪一件不满足你?这一次我也不必低声下气地求她在你哥面前说话,我不信她敢不给我这新婆婆三分薄面。”
容谋撇了撇嘴,将妻子那一日的话原原本本倒出来,“飞凤说,您那日给我五百两银子是为了叫我从此窝在这藕园里别出去,也别再开口要什么。从今往后,容家就是我二哥二嫂的天下,我这个三公子,什么都得靠边儿站,捡人家剩下的受用。”
“呸!”冯梓君怒道,“看我不熟一熟她的皮,说这话,原是在背后编排我。”冯梓君恨得咬牙,但对儿子,还是温和下来,“这三千两我既知道你挪来何用,也就放心了,好儿子,小赌怡情,大赌可就没底了。你好歹知些分寸,娘在你哥哥面前,腰板也直得起来。”
容谋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垂首拿起那叠白条儿在手里数了数,口中责问:“我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冯梓君道:“说是中秋前,但碍着这一次两位皇子来我们家小住,他会赶早些回家,只没个定数。”
“皇子?”容谋忽然眼前一亮,“传说咱们家要接驾,竟是真的?”
冯梓君颔首肯定,又道:“便是家里要用钱了,才查出你这档子账。这一次接驾的大小事宜,你那二嫂不可能不过问,明日还不知会如何同我商量。所以我才急着过来问你,莫等明日她来质问我这个做婆婆的挪三千两做何用,丟个大人。”
容谋不屑地笑了笑,对此他似乎很不在意,只是挥着手里的白条儿,“娘把这些留给我吧,往后省的我回回去找你开口,我记得每次取钱支会您一声不就好了。”
冯梓君却不姑息了,一把夺过白条子,厉声道:“这如何行,家底还不叫你搬走了?你哥哥若知道,指不定将我们娘儿俩都赶出去。”
容谋急了,“早知道不拿出来给您看见,说到底,您就是怕我二哥。”
“你……这个孽障。”冯梓君终骂出了口,“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句句顶着我的心肝来?好好好,我不和你理论,且晾你几天,总有你想清楚的时候。”
说着倏地起身往门外去,走到门前又怒冲冲回头对儿子道:“你给我好好想想,这话是不是犯浑?”继而出屋子去,在廊下一见林飞凤,便把刚才听来的话全部扔给了她,紧跟着又一顿厉声训斥,将个林氏肝胆都吓碎。
然这一切喧嚣与聒噪,佟未在藤园里都不曾听见,她只是温柔地哄睡侄女,继而坐于窗前,托腮望那一轮明月。
企盼着,中秋月圆,她的容许又能回来。
同一轮月下,济南府官邸内,永嘉王、定乾王一行至此,眼下已熄灯安歇。
忽而一抹白影从院内闪过,但尚未多走几步,已有一把声音响起,遏制了它的行动。
“姮儿你再乱跑,大姐定要我带你回去。”说话的,正是永嘉王妃的胞弟,平阳驸马恒聿。此次他随驾而行,负责两位王爷的安危。
白影则是一个穿了纱衣的少女,闻声,她停下脚步,怯怯地挪着身子一点点挨到兄长身边,娇滴滴地喊了声“三哥。”
恒聿拍了拍妹妹的前额,“大姐吩咐叫你安静一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再乱窜?”
恒姮是恒启丰的幼女,而今芳龄十六,自小娇生惯养,性格顽劣活泼,却对几位哥哥极其尊敬,最佩服的也是三哥恒聿,素来他说什么,恒姮都能欣然接受。
便见她做乖巧模样,摇着哥哥的手臂撒娇,“我听见蛙叫,想去捉来玩一玩儿。”
“难道你只想玩?又想捉弄三皇子是不是?”恒聿训道,“你再胡闹,回了家爹爹也要罚你,不许再闹了。”
恒姮拉下一张俏脸,不乐意道:“他胆子小,能怪我么?”
恒聿轻叹,劝妹妹道:“哥哥明白你的心思,可你是恒家的女儿。”
“恒家的女儿,恒家的女儿!”恒姮这一次,似乎不愿意服她的哥哥,冲着恒聿道,“恒家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哥哥你也扪心自问,放弃未姐姐而迎娶那个公主,你甘心吗?”语毕,小恒姮撂下她的三哥哭着转身跑开了,原来在她心里,对于将来嫁给三皇子定乾王,是千万个不愿意。
月影下,恒聿孤身立于长廊之上,心神黯然。
恒聿的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微微一阵夜风吹过,衣袂宫绦随风而动,却透着满满的凄凉。
“三弟。”一记温婉的声音响起,随即光随声动,一盏盏灯笼鱼贯而来,瞬时将庭院照得通亮。一位三十来岁光景的贵妇人款款出现,她形容端庄妍丽,一身锦衣华服,眉宇间与恒聿、恒姮有几分相似。
恒聿转身迎上去,稍稍躬身,“夜已深,王妃出来,可是有不妥?”
来者便是永嘉王的正妃,当朝宰相恒启丰的长女,恒嫦。
“你们且退几步,本宫与驸马有话要讲。”恒嫦没有接弟弟的话,却支开了随侍。待人散去,她方走近弟弟,“二丫头是不是又跑出来了?”
“她是有些贪玩,但已经回房了。”恒聿答,“如果大姐觉得不妥,我立刻派人送她回去,毕竟路还很长,什么都会发生。”
恒嫦摆了摆手,拉过恒聿到栏榻前坐下,“爹爹让姮儿跟着来,定有他的道理,你送回去如何交代?不过,我以为的确有一个人该打道回府了。”
恒聿淡淡地一笑,“大姐是说我?”
“你素来聪明。”恒嫦赞叹一声,“爹爹不下四五次与我提过,三个儿子中,最最器重的便是你。大哥、二弟当年也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婚配,但姨母和爹爹都没动这个心思,只有你,让他们费尽心机地把德恩公主配给你。三弟,爹爹对你的期望很大,你的功名,绝不会停留在一个驸马位上。有一日姨母位临太后宝座,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大姐的意思,你可明白?”
恒聿举目看向别处,嘴角依旧是淡淡的笑,近来这种笑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麻木的毫无情感的习惯。他口吻平静地回答长姊,“大姐的意思我明白,爹爹和姨妈的目的我也明白。既然选择了放弃,就不会后悔。对于佟未,我也不会……”
恒嫦抬手挡出了弟弟的嘴,摇头,“不要逼自己说绝情的话,这不是我的弟弟,你心里知道便好。未丫头我真心喜欢,如果没有姨妈、没有爹爹,我满心期望她能成为我的弟媳。但我们恒家与佟家没有缘分,这是天注定的。”
“我知道。”恒聿的笑,终带出一股苦涩。
恒嫦看着弟弟,眼眸中无尽的惋惜,素手搭在弟弟的肩上,口中缓缓道:“她是个好女孩儿,大姐知道你一定还放不下她。可这份放不下若让爹爹知道、让皇家知道、让德恩知道,于你,于整个恒家,甚至是未丫头,都会带去灾难。你既然千挑万选,将容将军送到她的面前,就应该相信这个男人会给未丫头幸福。”
“是。”恒聿的笑,已荡然无存,他略感凄凉地转头来看着长姊,“大姐,如果小未知道这一桩婚姻由我亲手定下,她会作何感想?恨我,还是感激我?”
恒嫦轻轻一叹,“傻弟弟,你应该期盼她过得好。她幸福了,就会感激你。可你想过没有,我们恒家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朝权的斗争,即便你们有缘成为夫妻,未丫头进门后,你能保证让她置身事外吗?现在她嫁去杭城,远离京畿,或许真的是一种幸福,而这又是你无法给他的。既然挑了这个容许,一定有你的道理,我想这就是其中一个,对不对?”
恒聿静静地坐着,再没有回答姐姐的话。
恒嫦明白弟弟的理智比常人更甚,她不需过多担心,该说的说过,弟弟就会作出正确的选择。于是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继而提裙离去。
须臾,庭院内又只剩下恒聿一人,伴随着的,只有蛙声的聒噪。
我是该继续随驾南下,一直走到他们夫妻面前,还是就此打住,返回京城?
一夜,如是静静地流逝。
翌日,杭城的天空低垂而阴郁,黑云似散似聚,偶尔从中一抹阳光透出,叫人看着欣喜。
佟未一早起身梳妆,她要在婆婆派人来之前,先到正院。而昨日的窘迫,她也学会了遗忘,她要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拿出堂堂一家女主人的气势,要完成丈夫交给自己的使命,好好地照顾这个家。
“孙小姐吃了两碗粥,今天胃口特别好。”四荷过来禀告楚楚的情况时,佟未正由着采薇在她腰上束带子。
佟未被勒得直喊:”我要透不过气了“。才抬首对四荷道,“你告诉楚楚,她上午乖乖地把字帖临下,我下午就请大奶奶过来吃点心。”
四荷拍手笑道:“您这么说,要孙小姐背书她都不带躲懒的。”笑罢便转身离去。
柳氏不解,谨慎地说:“二奶奶要请大奶奶过来,只怕老夫人看不惯,又找麻烦。”
佟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指不定大奶奶这一来就不走了,也未可知。我算计着,想把莉园腾出来接驾用。倒腾莉园,总比重新开荒置的园子便宜。若老夫人觉得莉园不妥,我这里让出来,也无不可。”说罢,采薇已拾掇完整,佟未自己对镜看了几眼,便要喊几位老妈妈一起去正院。
采薇在一旁绕着手里丝带嘀咕:“也不说带我去凑热闹,来了这里,我就成天困在藤园里哪儿也不能去。”
佟未才不和她磨菇,拉了柳妈妈道:“我懒得讲,妈妈替我告诉她道理。”继而朝采薇做了鬼脸,带着几位老妈妈往正院去。
待至婆婆面前,冯梓君却正半躺在床头就着绿绫的手喝药。云佩搬椅子来请佟未坐,嘴里不冷不热地说:“老夫人昨晚着凉了,身子不大爽利,难为二奶奶来得这么早。”
佟未笑而不语,只等冯梓君喝了药,才问:“要不要媳妇再请几位大夫来瞧瞧,娘的身子最最要紧。”
冯梓君懒懒地摆手,“我自己知道,喝两碗祛寒药就好了。”她如何能告诉佟未自己因气而惹出肝火,虚闹了一夜身心疲惫。请来大夫,更是不打自招。
佟未见她逞强,便也不勉强,只笑道:“媳妇一早来,除了问安,还有一件事想请娘亲示下。”
“可是接驾之事?”冯梓君悠悠道,“这件事情许儿已和我……”
“是呀,二爷说,这件事里外麻烦,怕娘辛苦了,就全权交给儿媳妇来做。”佟未将婆婆的话掐断,笑着道,“可惜媳妇年轻,怕有诸多不周到,所以想和娘打个预支,回头若有什么不懂的,娘肯多教我一些。其他琐碎繁杂的小事情,媳妇能做得好。”
冯梓君怔在原地,是啊,二儿媳妇打断自己的话,想甚说甚,也不是头一回了。眼下既是如此,便盘算着是否索性提一提幼子那笔账。
岂料佟未已先开口,“听说昨晚藕园里出了点事,不知儿媳妇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冯梓君冷冷瞟她一眼,不过是丈夫回来了一趟,这妮子竟前后判若两人,可见他们夫妻有多亲厚,难怪次子如今眼里更没有自己这个老娘了。
见佟未脸上的关切还算真诚,自己便敛了不平,只慢吞吞道:“你三弟那里缺一笔钱,之前从我这里领了条子去帐房支领,我自己人老健忘,不曾记得,还以为他瞒着我过去浑闹,这才过去问他。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笔款子数目大些,要三千两,许儿素来节俭,倘若知道,少不得要训斥他弟弟花钱无数、骄奢淫逸。二奶奶……这个家本就是老爷留下的,虽说许儿继承宗祠,但谋儿也是容家的儿子,他使一使容家的钱,也无不可。我不希望他们兄弟为了些小钱闹得不痛快,这就老大没意思了。”
佟未莞尔一笑,不以为然,这一回乐得顺着冯梓君,只道:“娘说是,不过一些钱,媳妇想来,二爷不会太计较。待二爷回来,不问便罢了,若提起来,儿媳妇先将道理说一说,二爷也就明白了。”
佟未此举,一来卖婆婆一个面子,二来还容谋一个人情,三来,便是要让冯梓君和家里上下都知道自己的气度心胸,还有在容许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是想着,佟未颇得意了几分,暗暗一笑,又直一直脊梁,表现得甚为端庄严谨。
冯梓君虽然满意儿媳的回答,心里却不甚自在,不屑地白了一眼,只管别过头去,不咸不淡地问:“说起接驾诸事,你预备怎么做?只听说要来大皇子夫妇和三皇子,如是,最少要收拾出两处地方供两位殿下居住。家里北边儿几处园子空关着,赶着收拾,还是来得及的。”
佟未早有准备,笑道:“这一次两位王爷南下巡幸,为的不是观光游玩,而是体恤百姓之苦。圣上的意思,不得铺张浪费,故而所到之处皆住官邸驿站。两位殿下能够中意我们容家,自然是莫大的光荣。但若过分奢侈铺张地迎接殿下,只怕招人非议,连带给王爷们也带去麻烦。过于寒酸也不行,显不出我容家的身份。因此儿媳以为,莉园是而今我们三房所居最大的一处,且只有大奶奶一人住着,请她暂时腾一腾,是最便宜的。只消派师傅工匠修一修花草、屋舍,另叫下人们精心打扫摆设一番,要比重新开启没人居住的园子省下很多钱。再者,莉园长久有人居住,也有些人气,我们家的下人伺候起来,也熟稔一些。不知……娘意下如何?”
冯梓君静默了片刻,再来看佟未时,眼神竟温和了许多,“我并非忌讳什么,论理,哪一家哪一户没有死过人,就是深宫大院,也天天有人去世。只是……你大哥才走了两年,这一次若腾出莉园,虽不必大兴土木,但也各处要做修缮整改,敲敲打打的,我怕……”言至此,冯梓君没再说下去。
佟未心里倏地酸起来,咽喉里热热的似乎哽了什么。她知道婆婆的脾气有些反复无常,但此刻的反常,竟叫人感慨万分。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在冯梓君的心里,长子的英年早逝,是她人生最大的痛。因此即便再怎么憎恨长媳,还是没有将她从宽敞舒适的莉园赶出,她是希望儿子如果“回来”,能够看到和以前一样的家吧。
佟未心里感叹,娘亲说的话果然没错,婆婆与媳妇再不合,但在婆婆心里她对于儿子的爱是实实在在的,做媳妇的可以埋怨婆婆或者拿丈夫撒气,可万不能挑唆人家母子的感情,天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良心的反诘。
“那就腾出藤园吧,二爷反正也不在家,媳妇搬过去和大奶奶一起住。”佟未低声说着,她不想去反驳冯梓君对于长子的思念。
也许是提到了容谔,冯梓君坚硬冰冷的心融合了许多,她缓缓道:“正好小厨房在修缮,不如将里外屋子都拾掇一下,让王爷们在正院住吧,我搬去莉园就好。”
佟未下意识地反应出孟筱悦和婆婆的尴尬关系,想要问一问,却又担心贸然提出这些,似乎太不合规矩。
不料冯梓君却长眉一动,冷笑一声,“让悦娘搬去你那里几日,我不爱她在我眼前晃。”
佟未松下一口气,不再提别的,只满口答应。但如此一来,婆媳俩的关系仿佛缓解了一些,双方都能理智而平和地商讨一些接驾事宜,且冯梓君毕竟年岁在此,历练远在佟未之上,许多见解与看法,都显得明智而有效。于此,佟未是赞服的。
话一开始,便不知时辰,婆媳二人不知聊了多久,云佩带着妹妹上来奉茶水点心,正换着杯盏碗碟,绿绫亦进来,说他男人吴林已去州府衙门打探清楚,特来禀报老夫人。
冯梓君叫吴林直接进来卧室,架了道屏风将里外隔开。
吴林来后,立在外头道:“衙门里的老爷今日也接到上头的信函,说两位王爷一行已经快过济南府了,再有个大半月就能到江南,估摸着中元节上能到咱们杭城。”
冯梓君听了看了眼佟未,“算起来,当来得及收拾家里。”
佟未颔首不语,又听吴林道:“此次一行有永嘉王夫妇,定乾王,还有永嘉王妃的娘家妹妹。”
冯梓君不太了解这些,反问:“王妃的妹妹?我倒不记得王妃是哪一户人家的千金了。”
“永嘉王妃是当朝宰相的长女,恒大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这个妹妹今年才十六岁。”佟未为她解释。
云佩酸溜溜一笑,递过来一碗茶给少奶奶,口中道:“果然二奶奶从京城来,那么多皇族贵族的人儿都数得过来。”
佟未不屑,端了茶问吴林,“没有别的人了?”
吴林答:“听说还有平阳驸马随驾护送,如此一来,宰相老爷的儿子女儿都来了。”
“哐”的一声清脆在他语毕后骤然响起,让垂首立在屏风外的吴林惊了一跳,随即便听云佩尖细的嗓音起,“二奶奶怎么了?可别烫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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