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脱下夹袄换单衫。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在屋子阴影处或者还能感到丝丝凉意,在日头底下就暖烘烘的,稍微一活动就是一身汗。
百合每天要进沟爬山采摘野果,草鞋费了好几双,每回都是一身大汗。再者,在厨房做饭烟熏火燎的,也容易出一身汗,满头都是柴火飞出来的白屑,叫人看着就不清爽。
百合样样都能忍,唯独不能忍自己不卫生。当初穿过来时,身体刚刚好一点,她就想方设法清洁自己。现在每天吃过晚饭就要烧一锅热水,收拾完屋子,水恰好烧热,她就用木盆和手巾洗头发、擦身子。
这样到底比不得淋浴和盆浴来得干净舒服,水也容易冷,一次一次换水又极麻烦,百合便想着买个浴桶。
镇上的木匠柳三平是柳义的兄弟之一,这回跟着柳义出门挣活路,有人要添置桌椅板凳,只管到他家去看成品,有看上的就买走。要是想架粱、做寿材或是打定制的家具,就只有等他回来,要么找他爹。
柳老爹一身手艺都传给柳三平,父子二人手艺差不多,但柳三平年轻,身手更麻利。这时候的人请木匠来家做活,都是按天供给食物,最后按照天数给粮食、给钱。柳老爹年纪大,做活未免慢些,就没多少人愿意请他,除非急事,多数还是等柳三平回来。
百合抽空去柳三平家问过,浴桶这东西没有现成的,须得从头新做。柳老爹又给她看了自家浴桶,半人高一个大木桶,打得十分结实,一点不漏水。
柳老爹跟她说:“这东西也不常用,就是麻烦些也不妨。”
这么大一个木桶,搬动起来就十分困难,再要装满水,别说百合,就是个壮年男子也搬不动,要把洗过的水先舀出来一大半才好搬走倒掉。
大部分人都是七八天、十来天才洗一次,隔得时间长还好,百合却是要每天都洗澡的,哪能受得了这个麻烦?
她又问几种木料哪种最轻,得到的答案是洗澡桶用不到太好的木料,重量都差不多,木料吸水之后更重,样样都是麻烦。
百合怏怏不快,只好先按捺住买浴桶的心思,同柳老爹说她回去想想,做好决定再来。
一旦有买浴桶的心思,用小木盆擦洗的时候,就格外不痛快起来。百合来来回回换几次水,越发渴望一个可以整个人都泡进去的浴桶。
想了两天,终于想到一个法子,恰好青松被他爹支来给百合送篮子,又被他姐抓差,叫他去柳老爹家对柳老爹如此这般形容。
柳老爹听了青松的话,直皱眉:“这样麻烦……我试试,成了再说。”
他们做木匠活的,除了某些固定的法式不能改,大多数时候都是主顾说啥他们干啥,只要主顾付得起钱花得起料子,他们没啥意见。
青松回来跟百合报告好消息,百合一高兴,给他两个钱让他自己去集上耍子。青松抛着铜钱玩,忽然问百合:“姐,我教你认的字,你还认识不?”
“啊?”百合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揪出一点模糊的影子。她以为李大妞大字不识一个,没想到青松还教过他识字。
不过青松也没上过学,他又是从哪里学的认字?
青松看他大姐呆呆的样子,就知道她八成又把那几个字忘了,把手伸到她眼前让她看铜钱上铸出来的四个字:“还认得几个?”
“天……”百合不知道大妞识字到什么程度,万一青松没教过,她读出来,岂不是要吓死人?她可不想被当成妖魔鬼怪。于是只挑最简单的一个字读。
好歹大姐还记得一个字,青松感到一点点安慰,一个个指给她看,“天、启、通、宝!可别再忘了!”
天启?
这年号听着有点耳熟,百合点点头,她一个升斗小民,国家大事且轮不到她来管,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便不再深想。
青松收起钱,蹦蹦跳跳地跑去私塾偷偷听课,他素来聪明,每回都能在窗外偷学到几个字,日积月累下来也有不少,所以才能教他大姐。
百合隐隐想起,大妞央青松教她认字,多半还是为了那小秀才,顿时心里一阵腻味。她识字远比青松更多,但此时也不敢露出来,叫人看了觉得诧异,还是做好卖花卖果的生意是正经。
过了十来天,木匠柳老爹托人给百合带话,叫她去取浴桶。百合一个年轻妇人,带着浴桶招摇过市容易惹人闲话,如今她身上闲话够多的了,不愿意再多生是非,还是叫李篾匠和青松帮她取回来。
浴桶就安置在厨房,烧水倒水都方便。李篾匠往烟锅里填一锅大闺女孝敬的兰花烟叶,吞云吐雾,青松围着浴桶转两圈,“姐,这是啥?”
浴桶靠近底部,多了个圆圆的塞子,不知道是做啥用的。
整个木桶都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点扎人的毛刺,百合正想柳老爹实在,一点没偷工减料。听青松问,拔出塞子又塞回去,试了几次,觉得相当严丝合缝,才笑着对青松说:“你想,这么一大桶水,我哪儿搬得动?”
青松点头:“就是,你力气还没我大,光倒水就能累得半死。”
“加上这个塞子,我洗完澡只管从这里扒下来,让水流到盆里,一盆一盆往出倒,岂不是方便?”
青松恍然大悟,一个劲地点头:“咱家也该弄个这样的!”
李篾匠在青松头上拍一把:“又不天天洗,你就给三妞倒过两回水,叫啥苦?”
又回头教训百合,“女婿不在家,你也本分点,三天两头烧水洗澡像话么?”
他们乡下人,朴素土气是本分,要是整天收拾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活像城里那些不正经的女人,那像啥话?
百合知道她爹是个好人,虽这么说她,却没恶意。人老了要让他改变认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跟他说不通,百合也就不多说,只道:“爹,我知道了。不过桶都做好了,总不能退了。”
定钱早就让青松带给柳老爹,今天取浴桶的时候又付清了尾款,再要去退掉,柳老爹就不会答应。
李篾匠吃口烟,“买都买了,你就用。可别太费柴,我看你的柴禾用得比别家都快些,要是女婿一时回不来,你咋办?”
别人家用柴禾都是省着用,百合要做饭要烧水,从不吝惜木柴,屋后那小山似的木柴已经下去一大半。
好在天气渐渐热起来,晚上不需要再生火盆,也能节省一大半木柴。
要是在上辈子,百合肯定会担忧烧木柴造成环境污染,但这年头又没什么大型污染工业,自然的自我净化能力很强,家家户户烧木柴也不会造成大问题,青柳镇周围的丘陵也没见秃下去,依旧是蓊蓊郁郁的,她用木柴也就没了心理负担。
李篾匠和青松下午就回家,百合给他们装了几个鸡蛋带上,又把黑子最近叼的兔子给他们一只。
出嫁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人,总让娘家补贴不像话,有来有往的,才好培养感情。将来李篾匠老了,当家的就是青松和他媳妇,给闺女送东西,和给姊妹送东西不是一回事,百合不能仗着自己是李家的闺女就老跟他们空手要东西。
爹和小弟一走,百合就开心地哼着小调擦洗木桶。木桶里头沾有灰尘和打磨后的木屑,百合擦了好几遍,水先是浑黄的,后面越来越清澈,直到最后一点杂质都没有。
又倒两桶凉水在里头,让木头充分吸收水分,也是看看会不会漏水,及早发现免得要用的时候麻烦。
吃过晚饭趁着天光还亮,百合烧一大锅水,先倒大半锅在木桶里,用刚打上来的井水兑到微烫的程度,往外冒着白汽。
百合还找出用来做干花香囊的茉莉花、桃花撒进水里,不一会儿皱缩的花瓣在水里舒展沉浮,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
把黑子放在院子里看家,百合从里面栓上厨房门,飞快地钻进浴桶里。微烫的水包裹全身,她禁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泡了一会儿,她用手掬水洗头洗脸,全身毛孔都泡得张开,连骨头都酥了。
百合一边洗一边打量自己的身体,她刚刚穿越那时候,还被自己饿死鬼一样的脸吓到过,至今不敢再在水里多看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身子也瘦骨嶙峋,摸一把,一点肉都没有,肋骨直硌手,两条腿干瘦得芦柴棒一样。
后来宋好年杀鸡、打兔子野鸡给她吃,她自己也想尽办法弄吃的,好歹养出点肉,肋骨不再像浮雕一样直愣愣地从皮肤上浮起来,每天都去小东沟走一趟,腿上也多了点肌肉。
她低头看着胸前,心想,就是这里也不再那么平,从光碟进化成小笼包。这点成果花了她不知多少代价,要多少兔子肉才能长成这么一点点大呢。
感觉水有点凉,就把锅里剩下的一点热水加进去,又能泡至少两刻钟。
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这是百合第一次舒舒服服洗澡,她有点舍不得这种感觉,一直泡到水完全凉下去,身上皮肤发白起皱,才恋恋不舍起身,用麻布手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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