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场宫宴风波本来是很好的谈资,但却奇异的并没有传出什么流言,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贵女命妇,是彼此朝堂相见还是花园闲谈,都绝口不提那一晚的事,仿佛明光二十八年二月初二被人从黄历上抹去了一般。
然而,有时候越是刻意回避就越是说明这件事基本上已经人尽皆知了。
毕竟,知道忌讳的前提是,知道为什么会为人所忌讳。
明华宫撷芳殿,厉萱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任眼前的宫女来来往往地往屋子里送下明光帝的赏赐,她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厚重的宫墙,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她名节被污,她想过会被人指点,想过青灯古佛,甚至想过自尽,但万万没有想过,父皇竟会派他去和亲!
璧琉,那千里迢迢的小国,她……就要嫁到那里去了。
眼中忽然觉得一片酸涩,她抬手揉了揉,却发现并没有眼泪。
这时,接替冯嬷嬷的掌事姑姑镜月进来回禀,说安王殿下求见。
厉萱迟滞地转动脸庞,好半天子才将焦点落在镜月身上,“安王……安王……”她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连个字的含义,脑中最先出现的不是喜悦,而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耻辱,“你……你跟他说,我……我休息了!”
镜月没有答应,也没有动作。
“休息也能休息得这般憔悴?是做恶梦了么?”
桃粉的幔帐一动,连动依然抄手走了进来,将银霜色大氅交给镜月,他深深地打量着厉萱,极为心疼地道:“公主瘦了许多。”
厉萱侧开脸去,双手握成了拳才能勉强安安稳稳地放在腿上,她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连动一时未答她的话,而是对镜月道:“劳镜月姑姑帮我看一下门。”
镜月微微躬身退了出去,将殿门从外头带上。
屋里顿时静可听针。
巨大的自惭形秽压得厉萱几乎想要夺门而逃,可是连动显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他几步上前,一把将厉萱搂在怀里,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在她耳边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厉萱瞪大了眼睛,干涸的眼泪清泉一般地涌出来,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绝望因这一句话而统统释放出来。
她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
连动紧紧抱着她,没有任何安慰,也没有任何劝阻,就那么任她哭个痛快。
好半晌,厉萱才渐渐收了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从连动的怀中挣开,半侧了身子拿手帕擦脸。
好丢人,大哭起来,流出的不止是眼泪,还有鼻涕呢……
“在我面前,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连动柔声说道,将厉萱的身子扳过来,拿了自己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拭干她的眼泪和鼻涕,最后还在她小小的鼻头上扭了一扭,像哄孩子一般地道:“再擤一擤。”
厉萱那一张哭红的脸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待总算收住了情绪,连动半跪在她面前,将她的双手合放在手心握住,道:“荆王妃都把事情跟我说了。”他伸手捋了捋她垂下的鬓发,道:“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是想要璧琉的王位,但,绝不会以你为代价!”
厉萱默默无语。
其实明光帝的圣旨下来以后,她想一死抗旨的,是时吾君告诉她,如果她嫁给了大王子,那么就可以帮助连动夺回璧琉的王位。
时吾君当时的话,她还记得。
“公主殿下和亲,虽与那江王妃是平妻,但毕竟是风光体面,外面提起来也是多有赞誉,就算如此,公主还觉得百般痛苦,而安王殿下璧琉二王子之尊贵,却流落他国成为质子,他之痛苦怕重你百倍。你若爱他,就要想办法让他不再这么痛苦。”
看着连动情深脉脉的眼,宛若春江暖水,一片潋滟芳色,厉萱忽然觉得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动郎。”她抬手抚上他的脸,轻声道:“我……我已非清白之……”
“我不在乎。”连动握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下,打断她的话,“我都知道了。”他神情痛苦地道:“是我没保护好你。但是……”他抬眸,一向温情的眼中忽然多了义无反顾的坚决,“萱儿,你放心,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厉萱抽出手,将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我在乎你,在乎你所在乎的一切。若这副残躯还能对你有所帮助,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
连动震动地看着她,起身握了他的肩,惊声道:“什么对我有帮助?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咬着牙,“即便有,也不用你来帮!”他轻轻扯了下她,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带你走。妙陵不成,那就等出了妙陵再说,总归从从妙龄到璧琉,且有许多天要走。”
厉萱摇摇头,道:“我不跟你走。”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动郎,你身为质子,自己自到了妙陵,就未出过妙龄一步,别说带我走,就是想送嫁,怕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连动身为安王,荣享比照亲王,可他到底是世子,等闲不得随便出城。
以他的自尊心,这事,深以为耻!
厉萱说的这话,连动就算知道是为了他好,但确实觉得有些刺耳。
厉萱原再是天真蛮憨的少女,在乍然的变故和时吾君的点拨之下,也清明了几分,尤其她满心满眼都是连动,岂能不知他为这话伤了心。
可她还是得说。
“你知道我笨。”厉萱道:“到了璧琉,若是你想让我做什么,只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就是,我无论嫁给谁,心总是向着你的。”
连动虽然来之前已经见过时吾君,但此时见厉萱一副为了他什么都不顾的样子,他确实十分动容。
“萱儿……”终于,他略哽咽地吐出两个字,“是我……对不起你……”
厉萱娇笑一声,道:“怎么是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六哥!”
若不是他用连动因她去角楼,她又如何会遭此劫难。
她再叹口气,道:“总之是我命苦,正赶上父皇刚收到璧琉求亲的信函。”
若是她出事并不是赶在这个时候,父皇是万万不会让她去和亲的,这样的话,她此生虽不能再嫁他,却至少可以在宫宴这等场合见到他。
可那该死的求亲的信,就在二月二宫宴的上午送到了明光帝的桌案上。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若是早一些,明光帝或许已经将人定下,圣旨也下了;若是晚一些,她已经受到过别的处罚,明光帝自然也不会再加罚几次。
厉萱忽地惊呼道:“难道六哥和璧琉有所联系不成!”
若要能做到这般巧合,要说厉旸同璧琉没有联系,她是不相信的!
连动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道:“相王殿下是想削弱荆王的力量。”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他道:“毕竟三位王爷,只有荆王殿下有你这个妹妹。”
其实那信,在上一次和时吾君见面之后他就写出去了,当然,这件事,厉萱自己猜不出来,他也不会去提点分毫。
这个锅,就暂且让相王背着吧!
厉萱咬牙道:“先是二哥!再是六哥!他们竟如此容不下我们兄妹!”她紧紧握了连动的手,恳求道:“我走之后,动郎能帮一帮我哥么?”
连动心里叹息,神情却温柔至极,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轻声道:“而且,如今算起来,你能帮上荆王殿下的地方,比我要多。”
“真的?”厉萱惊喜地道:“怎么帮?”
连动道:“你以后是璧琉的王子妃,璧琉的大王子就是荆王的妹夫,身为妹夫的,不帮姐夫还能帮谁呢!”他苦涩地道:“你让大王子帮荆王,比让大王子帮我,要容易多了。”
厉萱想了想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她红着脸看向连动,道:“你放心,我一定让大王子帮你的。一定。”
连动笑了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萱儿真是了不起,不过,其实我和荆王一样,好男人建功立业怎么能靠女人的裙带关系?萱儿千万莫为我们操心,你嫁过去,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只要你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他这一番以退为进厉萱听得满心感动,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再暗想,动郎以真心待我,我必还之真心!
“动郎,你给我讲讲璧琉的事吧!”
她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太傻,既然是为了心爱的男人,那自然要明明白白地嫁。
连动自然满口答应,将璧琉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最后道:“那镜月,乃是你兄长特意为你安排的,会跟你一同去璧琉,若有什么想不明白做不得主的,你就问她。”
厉萱惊讶道:“镜月姑姑是大哥安排的?”
联动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儿,“你也不想想,若非是荆王殿下的人接到了命令,她岂能任你我私谈这许久。”
他其实是很担心的,厉萱这种没有半分朝堂经验的公主,能做好这些事吗?
若是一个不小心,那就是粉身碎骨。
可虽然这个公主懵懂无知、难堪大用,连动仍是道:“我若能早日回去就好了。”他猛地将厉萱搂住,抬起她的下颌重重吻了下去,接着在她耳边道:“待我回去,我娶你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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