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夜,天沉如坠,无星无月。
不器堂内只燃了一盏孤灯,根本无法照亮这个阴暗的夜晚。
昏迷多日的时吾君猛地睁开眼。
守在床边的清音喜极而泣,“二小姐,您终于醒了!”
时吾君目光定在她脸上,仿佛恍如隔世一般,许久之后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刚一触及她温热的脸,竟流下泪来。
“清音?”
不是冰冷的尸体,是活生生的人。
清音吓了一跳,她跟在时吾君身边多年,除了母亲去世,从未见主子哭过,她忙慌张地上下检视着时吾君,“二小姐,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我没事。”时吾君随手拭了泪,扶着清音坐了起来,举目四顾,是她的屋子,依旧是平静安和的模样,只是她无法判断今夕何夕,便问道:“我是怎么了?”
“二小姐您忘了?您去太子府探望大小姐,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发热,未到家就昏迷不醒,到现在已经有三天了。”清音有些慌,自家小姐一向头脑清明,眼下这般茫然若失的样子,莫不是烧坏了身子?
探望时盛华?
是了,她想起来了,在时家未出事之前,她这个丞相府嫡出小姐,仆婢精心伺候着,莫说昏迷不醒,便是生病也少,唯一一次昏迷,便是这一次。
那时她因太子借故拖延婚礼之事察觉有异,便去见时盛华询问。现在想来,这一对男女已然是狼狈为奸,深恐被她察觉坏了事,便令先下手为强,给她下了毒。
若她记得不错,她醒来的时候,太子厉暎已该是阶下囚了。
三天。
她记忆一向惊人,往事又铭心刻骨,历历在目,暗自盘算一番,同清音确认道:“今天是,明光二十七年七月三十一日,对么。”
既然是旧时、旧地、旧人,那么应该还有时间。
清音点头道:“是。”
时吾君披上一件淡金合欢纹的罩衣,抬头向雕喜鹊登梅的落地花罩后看去,“思凰在不在?”
“我在。”随着声音,花罩后人影一闪,思凰来到床前,伸手去按时吾君的腕脉,方才的对话她听得清楚,“是哪里不舒服?”
毒是她解的,虽然不是什么烈性的毒药,也生恐时吾君出什么岔子。
时吾君微微握拳,强压住心里的激动,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但如今并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她和此时的思凰也无旧可叙,“我问你,太子是不是谋反了?”
一句话,仿佛投子入湖,惊起阵阵涟漪。
清音睁大了眼,只手捂了唇,及时将惊叫掩在喉间。
思凰手一动,收了回去,深思且惊讶地看着时吾君,“你如何知道?”
太子逼宫谋反,事败被囚是昨夜的事,那时她尚在昏迷中,消息也是稍早才传出来,清音都还不知道,而她才刚刚醒,自己也是刚刚进来。
时吾君仰头,合目,“我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一场前世今生的大梦。
她呢喃着,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强忍了身体的颤抖。
那一幕幕不堪的、惨烈的、残暴的景象如雕刻般牢牢地印在脑海,她就是想当成一场噩梦,可那长久得仿佛无边无际的痛苦、仇恨和绝望都已经深深沁入了身体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是她的前世。
如今的她,从上一世学海刀山中浴火重生。
虽然不知为何会重来一次,也许此时此刻才是梦境,但只要有一丝扭转乾坤的可能,她就再不会重蹈覆辙!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时吾君靠坐在床头,一时静默不言,待汹涌的情绪平复之后,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白玉镯,似乎正在仔细地端详着玉镯的成色。
昏黄的灯光映出她凝滞的表情,看不出怒喜悲恐,仿佛一尊无相的菩提雕像。
“思凰,派人送厚礼给相王。”
时吾君本就果决,早就丢开为何她的人生为何可以重来这等闲事,总之活一日,就要做一日之事。
到底是亲历了一场,前尘往事在脑海中清晰可见,她很快稳下心神,迅速梳理一番,几乎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让相王厉旸插手此事。
时朝恩虽一直支持太子,但若为保命,另投相王也不是不可能的。当今皇上明光帝生性多疑,只要起了疑心,必不会再派相王来调查时家。
只要不是相王!
厉旸残暴狂纵,凡事随心所欲,他的行为一向缺乏理性,不好预测,有他在,事情会难上许多。
思凰愣了愣,“这是为何?”
时吾君道:“不必问为何,你去做就是了。”
思凰面露难色,“时家与相王素无交情,相王不一定回收。”
“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一次不收就继续送,动静不必闹得太大,但也不必瞒得一丝不露。”
如今多少只眼睛盯着时家,只要稍有动静就瞒不过皇上。
“但若是被老爷知道……”时朝恩那样要名声的人,会肯吗?
提起父亲,脸上浮现淡淡讽刺之色,时吾君指尖卷了几缕青丝,“只不过礼尚往来,并不妨碍他的名声。”
权贵之间送礼有得是理由,普通百姓又能看破几分呢?时朝恩要的是庙堂之远的名声。至于朝野之上的名声,表面上哪个不是之乎者也、道貌岸然,私底下,谁不知道谁呢!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时吾君冷厉地道:“传我的话,老爷这几日事忙,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嚼舌根!违者,杀!”
如今她仍是时朝恩最宠爱的嫡女,握掌家之权,她的话,这个时候的时家没人敢违背!思凰武功高绝,只要不是千万人的战场,她无所畏惧。
退一步讲,就算是被时朝恩知道了也无妨,此时的她还有用处,时朝恩并不敢轻易开罪。
虽不是一手好牌,但也不是全无王牌,只是她上辈子,打错了。
清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看向时吾君。
思凰也暗暗觉得疑惑,以往时吾君虽也果决,但很少出言便要见生死,这会儿是怎么了?
再次仔仔细细将时吾君打量一番,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无论怎么看,还是那个她。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时盛华下毒受了些刺激吧?也好,生在王侯将相之家,狠戾一些也好。
收了心思,她道:“就算府里人不说,难保朝堂之上……”
时吾君瞟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极轻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如今朝堂之上,还会有多少人同父亲说话?”
时家大势已去,平时交情过得去的,大多避而不见,平日关系不好的,明面上划清界限,暗地里巴不得时朝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又怎么会多言多语?
思凰微一沉吟,不再言语,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时吾君趁着这功夫,喝了玩金丝燕窝粥。
眼前便是战场,她得赶快养好身子。
又一会儿,从不器堂东边的临风院方向传来些许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声。
清音低声道:“是老爷上朝去了。奴婢瞧着,和往常并无不同。或者……事情没有小姐您认为的那般严重。”
时吾君无声无息地抿了抿唇。
太子生母出身不高,去世又早,一直养在贤妃膝下。贤妃时朝恩的胞妹,如今虽已过世,但对于太子来说,养母的娘家毕竟比旁人亲近。且时朝恩曾任太子太师,如今又是太子的岳丈——长女时盛华是太子最宠爱的侧妃。
若太子没有谋反,三个月后,时吾君也将与太子大婚,为太子正妃。
这样深厚的牵连,依明光帝多疑的性情和昔日的行事作风来看,从太子谋逆的那一刻开始,时家的命运就已经不可挽回。
这些事,但凡有些头脑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上一世的时朝恩费尽心机也要她带着时盛景逃亡的原因。
天大亮时,思凰回来,“已经安排人去办了。”
时吾君又吩咐了她几句,待她出去,让清音服侍着洗漱更衣。
思凰再回来时,时吾君已经收拾妥当,是难得一见的娇艳打扮。
一袭正红色绣金银牡丹的长裙,外罩月白色绣孔雀暗纹的薄衫,手臂间挽一条藤黄色素色软绸披帛,丰厚的秀发挽一个惊鸿髻,钗环是赤金镶红珊瑚的一套头面,既与红色的襦群相得益彰,又不显得艳俗。莹润的肌肤薄薄施了一层脂粉,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丹凤眼乌沉沉如渊如潭,乍一看仿佛半点情绪也不露,再看时,又仿佛无限风景。
匆匆的脚步猛地顿住,思凰飞快地愣了一下,随即别开目光,道:“都准备好了。”
其实时吾君也是美的,只是她的美如云山静水,微风拂影,远不如时盛容的娇艳明媚,绚烂夺目,她们又偏偏是姐妹,出入常在一处,比较得多了,便显不出美名。
可这丝毫不影响时吾君在贵女圈的名望,时家三姐妹在帝都久负盛名,长女时盛华才情动人,么女时盛容姿色动人,而嫡女时吾君……
思凰还不及想下去,便闻一阵环佩叮当,时吾君已向门口走去。
“去安乐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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