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时盛容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原不过是别人送与父亲的一名姬妾,是父亲三位侧室中身份最低的一位,虽然已生了一个儿子,但地位仍只比下人高一点而已。
但日子却也不难过,大度如瑚琏郡主是不可能难为一个侧室的,吃穿用度从不曾克扣,逢年过节还多有赏赐,只是即使如此,一个侧室的气度排场也还是远不能与当家主母相比。
更何况,这位生母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又并未养育过她一天,虽是亲生女儿,也是客客气气并不亲昵,不过是维持着大家过得去罢了。
还有那势力下人的窃窃私语,那些话那当时的她还听不大懂,但一张张嘲弄的面孔,怠慢的神情却清晰地印在她的心里。
不到一天,时盛容便是觉得有如从云端掉落尘泥。
没过两天她便忍不下去,一路哭着跑回不器堂跪到瑚琏郡主面前,哀哀发誓一定会好好练字,承诺以后一定会听郡主的话。
瑚琏郡主依旧没说什么,将她拉起揽在怀里,用蚕丝织就的软帕给她擦眼泪,接着又是轻飘飘一句吩咐,便将她的东西搬了回来,待她仍一如当初。
再后来,那之后不久的一天,相府西侧一个极偏僻的院落突发火灾,烧死了六个下人。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聚在那个院落,为什么院子的门明明没有上锁,那些人却都没有逃出来。
火被扑灭之后,瑚琏郡主牵着她的手来到那院子的门口,其时正好有下人抬了尸体出来,形状拘挛,色如乌炭,还散发这一股焦糊的味道,她吓得大哭。
瑚琏郡主把她搂在怀里温言细语地哄,笑得像一尊漂亮的白玉菩萨,却一直让她面对那些尸体,“容儿哭什么,你仔细瞧瞧,这是说过你坏话的那些人,以下犯上,编排主子的不是,留个全尸已是造化,哪里值得你这样哭。”
那声音柔美得就像春日的风吟,夏日的虫鸣,她却无端觉得胆寒,立时止了哭声,当夜做了一晚的噩梦,从此战战兢兢,再不敢半分僭越……
刚才二姐的表情,像极了那位永远不会失态的郡主娘娘。
果然,那才是骨血。
她打了一个冷战,胆怯地垂下眼帘,不敢再与时吾君直视,在这个姐姐面前,她永远不敢说不。
时吾君对她极为了解,见状已知她的顺服,话锋一转,问道:“你肚子还疼吗?”轻轻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又是怜惜又是嗔怪道:“你这个傻丫头,自己的身子也不当心,怎么来了葵水也不知道,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恍恍惚惚想起方才狼狈的样子,时盛容也有些羞耻,红着脸垂下头,声音嘤咛如蚊,“……本来是明天的,谁知道怎么就提前了……喝了思凰姑姑的药,已经不疼了。”
“不疼就好,思凰说提前或者错后三日之内,都算正常。许是这几日事多累着了,让思凰给你调理几日,休息休息就好了。对了。”时吾君四下一望,见方才带过来的圣旨被思凰放在梳妆台上,便取了来展开给她看,缓慢悠长地道:“日后你我姐妹一同服侍王爷,这辈子会一直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一切都有二姐在。”
时盛容盯着那黄灿灿的圣旨瞧了一阵,觉得眼睛似乎被刺得隐隐作痛。
她记得,早在大姐以侧妃之位进入东宫之前,时吾君就早已赐婚为太子正妃;而今,她是荆王侧妃了,而时吾君,又即将成为荆王正妃……
无论在家里或是出嫁之后,这个姐姐,永远都要高她一等、压她一头。
这便是嫡庶之别么?
“容儿不怕。”慢慢点了点头,时盛容露出一个乏累的笑容,“二姐,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一会儿,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还得去宫里谢恩。”时吾君仿佛半点没察觉到她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仔细小心地扶了她躺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对了,差点忘了问你,方才贺兰长公子来可问了你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时盛容费力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只听见有人叫了我几声,那时痛得迷迷糊糊的,也不记得是不是回了话……那是,贺兰长公子?那我……”她以被子掩住脸,几乎不敢去想,当时的她那么狼狈,竟让一个陌生男子看去了?
“你想闷死自己么?”时吾君将被子从她头上扯了下来,笑道:“你放心吧,长公子是君子,所谓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方才的事,他只怕早已忘了,你也忘了就好。好了,你睡吧,思凰已经安排人在外头守着了,你有什么事唤一声就行。”
说完并不等她睡着,起身捧了圣旨回到不器堂。
一进院,就发现院门口的大太阳下站着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粗手大脚的丫鬟,看见她就一下子跪了下去,浑身上下都透着紧张,结结巴巴地道:“奴婢给二小姐请安。”
“起来。”时吾君脚下不停,风一般从她身旁卷过,“思凰让你来的?”
“回二小姐的话,思凰姑姑说,让奴婢就在这里等着二小姐,听凭二小姐吩咐。”丫鬟听话地站起来,老实地答道。
时吾君已经一脚迈进屋门,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拧眉一笑,“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哎!”丫鬟腿长,几步就跟了过来。
时吾君动作很快,一进屋先将圣旨放好,随后来书案旁,“磨墨。”她简单吩咐一声,径自回身到柜子上翻找起来,等她找到一厚摞的毛边纸回过身时,见那丫鬟束着手脚地呆立着,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二小姐……奴婢……奴婢不会磨墨……”
“是我忘了。”时吾君自失一笑,能入主子房中伺候的下人才需要会这些精细活儿,且都是从小调教的,这丫头一看就是做惯粗活的,哪里清楚做过这些事?
便将手里的纸推给她,“把这些裁成四尺六开。”她做了个示范,取了牛角制的裁纸刀递给她,“懂了?”
丫鬟点头,双手接了刀,很乖觉地将纸搬到一边小几上,侧身浅坐,老老实实地按时吾君的要求裁起来。
时吾君自己磨了墨,提起笔一边写一边问道:“如今府中的丫头还剩几个?”
那夜准备出逃之时,派出去迷惑相王那些都死在相王刀下。跟着主子们出逃的少数贴身下人,回来之后便被荆王处死,美其名曰“殉主”。
其余那些被留在时府的,大部分都选择卷了钱财逃跑,不过只有那些不贪心的、随便捡几件就走的成功逃了出去,那些贪心的,想着多翻些财物的,被恼羞成怒追过来的相王赌个正着,尽数屠杀。
幸存者的不过十余人。
丫鬟摇摇头,回道:“没了,死的死跑的跑,就剩奴婢自己了。”
时吾君扬了扬眉,问道:“那你为何不跑?“
丫鬟傻兮兮地道:“奴婢的卖身契还在主子们手里呀!”
时吾君笔锋微顿,复又如行云流水地动起来,“你就没想过,那要是主子们不回来呢?”
那丫头地摇摇头,“没想过,嬷嬷教导过,主子们的事,没有奴婢猜测的道理。”
时吾君有些意外,分神瞟了她一眼,见她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极是麻利,且一丝不苟,裁出的纸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连毛边都很少有。
收回视线,时吾君又问:“相王来的时候,你藏哪里了?”
相王嗜杀,又是因中计含恨而来,看那满院的尸体就能知道,他到了时府之后,几乎是见人就杀,这傻乎乎的丫鬟竟能逃过一劫?
丫鬟道:“奴婢哪里也没去,府中主子们都不在,没有吩咐,奴婢没事做,就在自己屋子睡觉来着。”
原来是灯下黑,那么乱的场面,所有人都往外跑,大概没人会想到有人会心大到就安安分分呆在自己屋子里!
时吾君想想就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追问下去,“相王的人闯进来之后见人就杀,你就不怕?当时怎么不跑?”
她那时要是往外跑,也就没命了。
丫鬟打了个哆嗦,憨憨地答道:“想跑,可那时候到处都是王爷的人,奴婢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才是……”声音中还留有余悸。
时吾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四花。”丫鬟并不白皙的面皮泛起一抹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奴婢的娘一口气生了四个姑娘……”
时吾君不待她说完,就道:“从今以后,你就叫若拙,跟在我身边。”
“奴婢谢二小姐赐名。”若拙的声音里带了惊喜,忙跪下谢恩。
时吾君说完这句话就再不开口,埋头写字,过一会儿忽然感到眼前一案,抬头见若拙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挽着袖子笨拙地磨着墨。
见惊动了时吾君,若拙的脸又红了红,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就停了,“奴婢方才见二小姐磨过,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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