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元宵
如果说“我爱你”是世界上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麻烦东西,那么这麻烦嚣张起来还真是令人头秃。
卫彦就是这么个麻烦。她重伤后“被躺在”床~上,三十六根小布条绑在她身上,两块木板夹着她残废的右腿,嘴里一天到晚的求“安慰”,还整日迷迷糊糊稀奇古怪的往外蹦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其中柳青青唯一能听懂的就是那一句“我爱你”。
这人不光自己说,还要叫所有身边照顾她的人也来说。就隔壁,不几百步开外的那个叫韦纶的小孩儿,就这么被结结实实的调戏了一回。
柳青青有事出门脱不开身,就请邻居韦家娘子照看一下卫彦,自己跑到集市上风卷残云的买需要的药材食材。韦家娘子正在家做饭,就让自家小孩子替她送去一盘热包子--她舍不得米面菜油,统共做了十八只包子,打算给总长不高的韦纶补补身体,这一来一回就去了十只包子,娘俩对半分也才一人四只包子。
韦纶进门的时候卫彦突然发起了高烧--感染后的常事。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前世今生分不清,一会儿念叨着“导师你放心我论文还差一点就写完了”,一会儿又红着一双兔子眼不知道在质问谁“我都要吓死了你还不来安慰我”,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在韦纶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举着包子放在高高的桌面上,拿起一个磨蹭到卫彦床边,傻不拉几的在她鼻子周围晃了晃:“你吃吗?”
简直勇气可嘉。
不能自理这几天混账的想要用自己的瘸腿下地走路的卫彦双手双脚,就连脑袋都被布条固定了,时不时抖动的床帘床板简直就是在说:“这是一个神经病人,请大家小心。”
实际上她只是经常在梦魇中挣扎,又因为延迟太久时日的“穿越后遗症”谈吐不清,营养跟不上脑袋被撞后显然记不得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自己是谁,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认为自己又“死”了一遭,穿回PM2.5爆棚,房价生长如天梯,毕业即失业的现代苦逼生活了呢。
一开始她还没有发现身边的韦纶,可小孩子大概都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好奇心在里面,韦纶决定势必完成娘~亲的任务,于是本着“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的想法,把包子凑到卫彦嘴边,不意外碰到了她的牙齿。
卫彦瞬间两眼花花。
前世今生,这么照顾过自己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像触动了某根脆弱的心弦,她艰难的转了转脑袋,艰难的说了一句:“ILOVE,YOU.”
韦纶没听懂,听不懂。
他第一次没成功,就举起细瘦的小胳膊再次塞了一下。
包子皮有点硬有点糙,一点味道也没有。卫彦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觉得不太好吃就偏过头拒绝了第二口。
她无师自通福至心灵的也理解了韦纶听不懂她的话,本着“情感要抒发,感恩要表达”的想法,又说道:“我爱你。”
呵。
呃。
哈?
小甜甜落荒而逃。
…………
自从脱离了这个新世界一开始给她的角色定位--摄政王之后,卫彦就有一种无依无靠没有着落的伤感。这种感觉就好像厂家给你布置的新角色被你弄死之后,那股塑造之前角色的热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特别是在前一关取得的成绩不太好,连唯一尽心对待过的人都否认你的努力的时候。
--“摄政王的确不堪。”--
一想到这句话,卫彦心里乱糟糟一片。直到数月的休养沉淀,她才慢慢的平静下来,抽丝剥茧的分析了自己不痛快的点在那里。她自认为自己足够理智,在世界观崩塌之后还活的勤勤恳恳潇洒自如,没料想到自己的“期中总结”出现了一个最大的bug。
她是初恋未果,惨遭抛弃。人人嫌恶还与角色设定有关,但情感上的问题一不留神的深入想想,就会升华到自我厌恶的境地。何况她作为一个新的摄政王来到这世界,虽说没有大才大德,算不上惊才绝艳,甚至有那么点花边新闻,已经尽她最大的努力收拾前主和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了--她甚至为此不惜去死,让历史的洪流把作为一切邪恶标志的摄政王淹没在时代的巨轮中,为平民百姓营造一个“天光乍泄,人间和平”的假象。
唯独不能忍受的,估计只是她和前主摄政王一起迟到的那颗少女心。
在未来的某一天,双十年华的确美好,可在大梁,卫彦已经算是“大龄剩女,嫁不出去”那一栏的人物了。就算是有一天,她“抛弃”摄政王的“男儿身”,一身秀丽出现在那人面前,他会如何想呢。
这是来自一个身残志不坚的弱势女子的衷心提问。
她这么想的时候,一双上挑的眼睛柔柔弱弱垂下去,柳青青不用问也知道她在心里如何戳那些豆蔻少女的小人儿。
他觉得这不是问题。先不说“卫彦会嫁人”这几个字眼一露头就在他心里造成的巨大冲击力,就他来看,等有一天卫彦身体好了,就是二五三十,也能开开心心吃吃穿穿,不会计较这些事情。至于丈夫儿女,如果不是某人,那么就绝对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目前看来这项计划是要被永远搁置了。除非何浣尘闲来下乡,恰巧碰上了卫彦,又恰巧皇帝太后也不计较这位“姐姐”以前如何欺负他们,并且两人是真的情深意重的,这个命题才能有被验证的机会。
呵。
病弱的人有时候会很暴躁。他们的身体能力跟不上自己的思维,总会脾气古怪,行为不正常一些。
可是卫姑娘,异常异常的安静。虽然此人三餐定时,二汤和按摩也很配合,对身体机能的修复很有好处,她却完全拒绝出门透气。轮椅的轴承都要生锈,从冬天慢晃过春天的时光已经悄然过去,卫姑娘都要在小屋子里生根发芽了。
窗外有风筝扯线,有莺歌燕语,山水如故重叠了千年光阴的七里坝美不胜收。
柳青青本人越发小心,柯乐平~反而安心下来,放心大胆的出门,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洞中人不觉,卫彦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多了一层皱纹,眼睛眯起来的时候还格外明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虽然不封建迷信不遵三从四德,特立独行的惯了,七里坝的村民们却淳朴到愚昧--甚至有小流氓在她家门前挂起白布三条,意为家中男人意外死亡,家中女人正在守寡。
好脾气的柳青青从不解释,自己一遍遍把布条撤下来,没过几天去集市上买回来一排钉子。
窗外人总在辛勤劳作,就连数千年以后的人们都脱离不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活真意,工作养家。卫彦却完全脱离了这个循环,有人养有人供,渐渐的就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
过日子呗,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呢。
她不会女工,就托柳青青弄来铁尺和平整的木板,用木炭绘制一幅幅“大作”--包括新轮椅的设计,实用小刀具的草图,复杂一点的锁头,有一次甚至研究起来自行车。
她还没能走出院子。
有一天柯乐平带了两只野鸡回来,在院门前埋头处理。然后支起一口大锅,填上柴火撒上乡野地方不多见的珍贵调料,香气远远的抛出来。
人后自得其乐,人前沉默不语的卫彦在窗前探了探头,即使面无表情,也不像以前全无兴致。
饭桌上柯乐平喜气洋洋的分享他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酒水,语气里带着兴奋:“卫辛万收了兵权,还算顺利。没想到他娘~亲也出了一把力,听政殿上一番陈词,叫她的族亲都不敢乱蹦达了。”
“张启湘的女儿在皇帝身边陪侍,身价一下子上去了。没想到他那个贪财好色的性子,竟然真的出手济贫,景安周边乞丐都少了一半。”
“这些天赫连侯爷府就要被朝廷拆了重建,听雪阁倒是保留了下来。他那些私兵被搬到明面上,也没有人敢说什么。文人举杯武人耍剑,倒也风雅。”
“前些天我去了一趟景安城,城东披红戴绿俗气的很,明晃晃的走过一条街。我还问是谁的喜事?就见何老太爷家的小儿子骑着高头大马,载着几车彩礼木箱,亲自往元太傅那边去了。”
席间无他话,只有柯乐平一个人热闹。卫彦听完全程,更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避世的诗人没什么可悲的。可悲的是不得志的诗人们忘记了悲天悯人的心情,忘记了金戈铁马的曾经,忘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气,是为“沦落至此”。
避世不可怕,可怕的是“避心”。世间尘埃遍地,与吾何干?乡间田园,劳劳碌碌一辈子,反而舒适些。
柯乐平放下酒壶,嗤笑一声,抱着手臂去还烧着的火炉边取暖。
从那以后,柯乐平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柳青青忙碌在灶火集市,险些要忘了这个人。
元宵节那天柳青青顺手捎回家一只明灯,晚饭后愕然发现卫彦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挪到窗前的桌子上,探出手,将孔明灯推到天际。
明灯呼应,远处烟花迷离。
热闹的城镇里定有佳人郎君相顾迷离,阑珊处巧笑嫣然。他站在屋外,双手乖巧的垂在身侧,看见不远处素白衣裳的女子擎着灯,眼底安然一片,不染俗尘。
景安城,花市摩肩接踵。何浣尘牵着元太傅家最小的孙女辈女孩,桥头树下,低喃着别人听不见的言语。
寒春夜里居然有秋千缠在树干上,真正不曾沾染世故的小姑娘早已忘记家人的叮嘱,绕着秋千转了一圈两圈,最终在身边人的扶助下上上下下飞起来。
高处时她看上去想要惊呼,想要回头对推着她的人放肆的笑,却在看见那人平静的含笑的眼睛时,一瞬间忘了呼吸。她习惯性想要摸~摸自己的裙角,于是身体不出意外的失去平衡,惊魂未定时被人结结实实的抱在怀里。
他支着手臂,身体不曾与姑娘贴得太近,姿势很费劲。然而这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已经太过亲密,她一抬头就撞上他的下颌,再慌忙闪避。
“星夜微寒,行人如织,唯花灯耀耀迷人眼;云水心荡,天地间你我二人存矣。”
年少的时候,一点感情的涟漪也经受不住,笑一笑开心的能飞起,哭一哭就觉得满世界都是恶劣的嘴脸,世界观全然崩塌。
“是年元宵,灯节,外出,游花市。”
可年少时如若不能这样天崩地裂放肆欢喜放肆伤悲,以后心情灰白兴致缺缺,又是谁的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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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偌大皇宫也被装点了喜气。合家团圆,只是人口伶仃,卫辛万干脆叫身边的张雅悦和赫连太后的亲近女婢坐在桌上,共享皇家盛宴。
他还年少,前头的席面上却被赫连弈为首的大臣灌了不少酒,小~脸红扑扑,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可爱天真。
只是桌子上一片其乐融融,卫辛万忍不住继续往下灌,孝顺的话说了一堆,也不知道有多少句重复了几遍。
终于到了宫人退避的深夜,他勉强自己走回寝宫,烛火暗淡时突然觉得寂寥。
他说:
“人死如灯灭,死后才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算平生功德,那恶人生前作恶岂不是没人管束嘛?!”
“万物天生地长,凭什么要分个三六~九等,你小我大?”
“谁是谁的福报?谁是谁的孽缘?本不该遇见,哪里是朕的过错!”
“冯公公死前跟朕说他没做错,这样想来我父皇母后更没有过错?那人死了,是朕的错喽?”
“唉,袁大人又来信叫朕‘出门看看’,朕要是有那个能耐,能叫自己的人给乐旭欺负了吗呜呜。”
张雅悦凭他吐苦水,把人收拾好了推到床~上,点了香炉,关好窗户,趁着星光微澜,替他把明早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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