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盘在大梁延河南边一个小小山窝里。恽阳山是个矮个子，七里坝反而又高又胖，统共百十号人横横竖竖在山脚下盖起来八~九十个宽敞齐全的院落。

　　按村长丰安福的话来说，就是“先生产后开发，势必在本村有朝一日名扬天下后迅速发展成为大梁第一观光村。”

　　扯淡。

　　柳青青擦干净手挽起袖子，细瘦的胳膊捧起一大罐子热水，呼哧呼哧冲开盆底半盏模样乌黑的药草，踢踢踏踏去敲卫彦的房门。

　　简易的厨房里，木头锅盖闷不住地瓜粥热腾腾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上灶台上几碟青菜半盅浓汤。灶台里柴火冒着火星，一闪一灭。

　　“姑娘，你起了吗？”

　　“咚咚”又是两声，房间里并无人回应。

　　柳青青心里“咯噔”一下，用肩膀把门撞开了一条缝：“姑娘，我进去了。”

　　屋里空空荡荡，床板上凌~乱的堆着尚存温热的被褥。凉茶被喝掉一半，柳青青皱眉再次环顾四周，果然发现连同那个卫彦自制的“轮椅”一起不见了。

　　放下脸盆，柳青青心里跟着一松。

　　窗外飘落着早熟的桃花瓣，阳光松快温暖，麻雀在叽喳个不停。柳青青于是顺手翻了翻书桌上的字纸，惊奇的发现上面竟然有了内容。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字字如蚯蚓，落笔散漫无力。

　　柳青青方落下的心又提起来，半晌他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总归是心里有了念想。”

　　七里坝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这农历三月恰好的好时节里桃花开了遍地，远望去粉~嫩嫩娇俏俏，但花长得再好看，此时此刻也结不出鲜嫩的果子，白白抓挠了人的心。

　　种向晨小名二牛，平日里虽然喜好偷人家玉米好蹭人家碗里的肉，但本质上却是个热爱“行侠仗义”、“锄奸除恶”的五好青年。是以满村半大小子都叫他“牛哥儿”。名字虽然不那么好听，但这好歹满足了二牛从小到大做大哥的一个小目标。

　　这天早上二牛领着三两个四体不勤的小弟，风风火火来到了卫家墙头。

　　圆胖小子恶狠狠地指挥着瘦高个：“再高点儿，撑住撑住！哎呦--”

　　正在旁观的另一个孩子放下含在嘴里的手指，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任小胖子也就是二牛哥从墙头摔了下来。

　　种向晨忙不迭揉着自己的娇弱的臀~部，回头怒视瘦高的男孩：“你怎么这么笨！疼死我了！”

　　瘦高的男孩眼珠乱转不知道看哪里好，最后也只得低下了头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啊二牛哥。”

　　站在一旁的男孩温声道：“要不然让丰峰把我抬上去？等我上去了，再拉二牛哥你们上去。”

　　种向晨瘪瘪嘴，不置可否，翻了个白眼向上努了努嘴。

　　这回计划得以成功执行，叫丰峰的男孩轻松的就把人送上墙头。

　　跨~坐在墙头的孩子再次环视了院落一番，确认没人后，低声对下面的两人说：“我拉你们上来。”

　　翻墙三人组先后~进了卫家院子，一番顾盼终于靠近了几颗长着青色果子的高树。

　　“带回去先给小怡怡尝尝。”种向晨美滋滋的说，他摸~到够得着的果子就往宽大的衣兜里塞。

　　丰峰摸着果子先是左右瞧瞧，选好了再装进粗糙的灰布衣裳里。最瘦小年纪也最轻的那个孩子，用衣裳把刚摘的一颗果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当即咬了一口。

　　透过稀疏的枝桠，可以看到他背对“同伙”的表情好不精彩。

　　种向晨好奇地向这边偏了偏头：“怎么样，甜吗？”

　　皱成抹布的稚~嫩脸庞霎时间舒展开来，他回过头去甜甜道：“好吃。怡怡一定喜欢。”

　　卫彦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完她摇着轮椅从近处的几棵树后绕了出来，边笑边摇头道：“人生无趣啊。”

　　人生无趣，她竟然因为这样无趣的事情笑起来。

　　受惊吓的种向晨拳头一握转身就跑，搂着一抱果子，翘~起脚后跟伸长短脖子尖声道：“快跑！”

　　出乎他意料的是丰峰和“小甜甜”却像定在了原地，作为大哥的种向晨只好又跑回来拉扯他们两人，履行保证小弟安全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丰峰执拗的拒绝了，他把声音含在嗓子里呐呐道：“对不起……我们以为这家里没人呢。”

　　卫彦摆摆手，神色复又淡淡：“没事。”

　　一根绛紫色的发带虚虚把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坠素色的几颗圆珠，卫彦僵硬的腿被柔软的鹅黄毯子盖住，不经意露出未穿鞋履的素白袜子。湖蓝衣裙银线暗绣，纤纤手指轻轻搭在深棕色的扶手上。更有一分超脱七分淡雅神情做派，剩下几分难掩消极的倦怠。

　　十几岁的孩子还不懂这些，满头满脑都是两个字：好看。

　　丰峰更加不好意思了：“这果子还给您……请不要生气。”

　　小甜甜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山野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用“您”来称呼别人了。

　　种向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里跺了几回脚，就理直气壮地叫起来：“全村就这里有长果子的树，我们拿一些怎么了！你一个人圈了这么大的院子，一间两间三间，有钱就了不起吗！”

　　小甜甜这会儿又咬起手指，目光在卫彦和种向晨之间来来回回逡巡。他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一转，在发现卫彦手里也拿着一个破了皮的果子时目光一顿，脸色分外好看起来。

　　卫彦难得有好心情，也不打算跟几个小孩子计较。她展示了手中被咬了一口的青涩果子，大方道：“果子要都给你们带走，这树可不就秃了，要真想吃的话，你们就在这里吃了吧。”

　　小甜甜眼神一缩，慢慢慢慢地把手里摘的果子往身后藏。

　　丰峰皱着眉盯着怀里的果子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种向晨有一点懵，不甚灵光的脑子堪忧。

　　卫彦懒洋洋掀起眼皮道：“吃啊，怎么不吃呢？这果子可甜了。”

　　“可别，这东西正到酸的时候，小心吃坏了肚子。”笑意轻轻，如坠春风。小甜甜还没来得及确认是谁戳破这坏女人的阴谋诡计说出他的心里话，就觉得眼前一晃。

　　当真是眼前一晃，他过往十二年种种愤恨不满，许多许多次自以为是的陶然自得似乎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美色可以祸国，可以惑人，可以颠覆无关紧要的认知，一颗心会或许会嫉妒羡慕，或许会倾心膜拜，或许嗤之以鼻。照这样说，三个十几岁孩子的反应就简单多了。

　　丰峰呐呐到说不出话来，正弯腰掏衣兜里果子的种向晨一个不留神摔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柳青青手里端着软底矮边的两只绣花鞋，白~皙的脸颊透着粉红。他单膝着地，掀开鹅黄毯子握住卫彦的脚踝，一只一只把鞋子套上。

　　从这个角度种向晨只能看到柳青青光洁的额头好像发着光，睫毛长翘上上下下扇动，恰到好处弧度的唇不点而红。他的精致没有因为村野的泥土沙尘北风而消磨，反而越发增添了小地方钟灵毓秀的气质。纵使见惯美色的卫彦，也觉得常看常新，岁月饶人。

　　柳青青声音比丰峰还软还含糊：“天气才转暖，您该穿上鞋子出来的。”

　　卫彦轻轻踢了踢脚，示意他可以起来了。

　　小甜甜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块东西，这个时候他多么想像那个没心没肺的种向晨一样能大声喊出来些什么，比如说：“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当官的亲眷来这儿避难了？”

　　种向晨确实喊出来了，他惊恐地往后拖了两下~身子，大声道：“妖，妖精！”

　　柳青青挑眉看了他一眼，一双桃花目斜斜挑起：“既然见到了妖精，还不快跑？”许多日子来，同卫彦一气消沉的他难得有心情开起玩笑来。

　　种向晨又把身体往后拖了两下，张着嘴，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柳青青，一副猪八戒被女施主迷住想跑又跑不掉的模样。

　　卫彦一乐，轻轻拍了拍柳青青的手，微笑道：“妖精，你能否抓来童~男女炖了肉吃？我饿了。”

　　小甜甜沾着口水的手指早就不动了，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渐渐的眨出了水光，滴滴答答的就滑落在稚~嫩的脸上，弄得在场所有人一愣。

　　丰峰以为是卫彦的话吓到了这个最小最玻璃心的小弟，连忙拿袖子去擦他的脸，边擦边安慰道：“阿纶阿纶别哭了，她那是吓唬你的。”

　　哪料小甜甜越哭越凶，开始还是呜呜咽咽微风细雨，转眼就稀里哗啦狂风骤雨，卫彦摸了摸脸，怀疑这张脸是不是真的天怒人怨。

　　作为赔礼，卫彦把几个擅闯民宅偷果子的小屁孩请进了自家宅子，上粥上菜上点心，来安抚三颗心一早上的七上八下。

　　柳青青看着一干二净的锅底盘底，不知道是哭是笑。喜的是这么些天终于有人好好吃了他做的饭，哭的是最该吃饭的那个人还是端着一小碗粥慢悠悠一小口一小嘬着，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

　　种向晨一改他往日大口吞咽食物的习惯，左顾右盼，恨不得用眼神搜刮这个房间的角角落落。

　　主人们也不点破，喝粥的喝粥，盛饭的盛饭。倒是同为客人的丰峰有些不自在，深怕这种小动作不讨人喜欢，一只手躲在桌子底下不自在的使劲搓~揉稀疏到漏光的衣角，反应过来又是一脸疼惜。小甜甜还没有哭够，他抽抽搭搭间被一块点心噎住了，于是整个脸皱的更加厉害，丰峰又只好拿茶水去顺他的气。

　　卫家小院远离村中人家集聚的河边，旁边只有一户寡妇并她的儿子。这难得的热闹，在早饭过后也慢慢散尽。柳青青默默收拾好碗碟，不放心的对卫彦道：“姑娘，附近今天有个集市要开，我想给家里添补些东西，您一个人呆在家里可以吗？”

　　彼时卫彦捏着手里一小块点心，眼神有点空茫的转过头来，一会儿才转了转眼珠道：“哦，去吧，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陶渊明采菊东篱种豆南山，同妻儿年复一年的过着如水的日子。如今同样居住在这世外桃源一般地方的卫彦却全然没有这份心情。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占据她的精力，她会选择在同一个地方昏睡一整天。

　　赶集？赶集要花多长时间呢。卫彦推着轮椅绕房间转了一圈，最终百无聊赖的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意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看起来，没一会儿就摇摇欲坠的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时至上午，该做饭的人还是没有回来，院子里却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

　　种向晨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叉着腰抬着下巴朝身后的一群小人道：“就是他家。他们家有个可漂亮的人了。”

　　他前头立着一个瘦高的婆娘，戴湖蓝色洗得发白的头巾，她挎着菜篮子来到门口，小脚前前后后犹豫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还是向前挪了几步，喊道：“有人在家吗？”

　　卫彦揉揉眼睛，撑起发软的身体，敲了敲桌子紧靠的窗户。

　　女人先是一怔，握着菜篮的手更加拘谨了，她笑道：“在集上碰着个人，说是要我来告诉你他遇着点急事，稍晚一些回来。那哥儿是你家男人吗？他叫我带些点心给你。”

　　篮子里果然盛着各色点心，五颜六色酥~酥软软，女人的地方口音轻轻软软，好不温柔：“姑娘饿了？我家里还有些现成的热乎饭菜，要是不介意，去我家将就将就。”

　　卫彦摇头拒绝，摸了摸肚子表示自己不饿，并邀请一帮孩子在她家吃点心。恰时光正好，草长莺飞，柳青青同学同样表示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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