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树荫下，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小板凳。种向晨学绿林好汉大马金刀的坐下，口吐飞沫。

　　“说了你们还不信。全镇上就那么一个卖正经书的地方，施老爷派打手日夜守着，半刻钟都不离人，结果还是叫那小贼把东西偷走，也不知道那贼是妖魔鬼怪怎地。”

　　丰峰仍然拘谨，却不如以往在同龄人间那般能言，不时偷偷打量主人家的神色。没人恼他说这说那胡言乱语，种向晨无比快意地夸大其词：“你们知道朝廷下来个官老爷，就是那个，那个--”他环顾一周，试图有人弥补他一时失误。

　　小甜甜舔~了舔手指上的点心渣：“钦差大人！”

　　“对，钦差。”种向晨从善如流，“施老爷的儿子把钦差的玉佩打碎啦！那个钦差要治施老爷一家人的罪呐！”

　　一群小人嗡嗡嘤嘤。

　　“这么坏！”

　　“施老爷的儿子就是那个三年没考上秀才的？”

　　“村长家的婶子说是三年。嘿，那孙子三年没中，却娶了三房媳妇。”

　　“一房老仙女，一房破落户儿，还有一个药罐子，哈哈！”

　　在这通信技术发展无比缓慢的世代，流言蜚语绝对是传播的比战争瘟疫还快的东西。皇帝老儿换了人他们或许过个一旬半旬才知道，但要是镇长又无缘无故打人了，隔天早上满村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自己听到的好几个版本。

　　种向晨神秘兮兮竖起一根指头：“施老爷这几天可糟心了，好几次连敲惊堂鼓的案子都推给了师爷。哼哼哼，要是我碰上这种事……”

　　卫彦抿着嘴盯了他们一会，颇有种长舌妇在自家炕头咬耳朵的既视感。

　　施老爷施庆春，祖上三代大地主，放在封建年间身家在这一方小小县城简直遮天蔽日，传到施庆春这一辈的时候，鉴于摄政王东打一耙西打一耙抽风的执政手段就莫名其妙的衰落了下来。延河镇三十年间出过的真正的官家人寥寥可数，他自己就致力于将老来得子捧上这方天地的一个神坛。大梁春季地方初试，秋季景安复试，可怜的施大公子年年初试第一复试倒数，在跳龙门的台阶上上不上下不下。在延河两岸劳动人民素质普遍低下，书籍散落难求的情况下，施老爷格外出资建造一间书馆，满柜子圣人之道，书本的价格常人莫及，施大公子作为书馆最大股东的遗产继承者往往无所顾忌，这间书馆到底也只能名义上服务大众了。

　　施大公子去年又孙山落败，这回又得罪钦差，施老爷估计吹胡子瞪眼急着呢。施家不仁，虽然劳动人民对考功名这件事不大关心，但莫名其妙被人软着断了子孙一条生路，总归不会开心，如今一帮小人嗡嗡嘤嘤的都带着兴奋的色彩。

　　“等有一天见了施大公子，我上去就给他一拳，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考得上功名呀！”

　　小甜甜韦纶沉默一旁，丰峰带着表妹丰安怡闭嘴不说话。卫彦觉得这帮小子不去种地念书在这像婆娘一样胡侃，粗俗的可以。年轻时那么多精力时间，都浪费在聒噪上，连她这个弩末之人都不免惋惜。

　　太阳转过头顶，柳青青这才急匆匆的推门进来。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迷迷糊糊打算再度入睡的卫彦披上一条毯子，第二件事是奔向厨房做饭。

　　说累了的种向晨喝了一大口茶咂咂嘴道：“这家人真奇怪，怎么男的比女的还好看呢。”还是男的做饭。

　　不如男的好看的卫彦睁开眼，懒洋洋看了种向晨一眼，里面说不尽的鄙视：“谁跟你说他是我男人？”

　　小甜甜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你们为什么住在一起？”那岂不是很伤风败俗。

　　卫彦脱口而出的“当然不是”被噎在嗓子里，看着四下纯真的眼神，感觉说出来就是不知廉耻，罪大恶极，教坏小孩子。

　　要是在景安，卫彦能搂着小倌倌调笑所有质问她的人：“男人三妻四妾，女人怎么就不能三夫四侍？说到底不过是我又没有手段让你们从了我！”

　　可这是在七里坝，住在院子里的是一个不良于行、身无长物的卫家姑娘。

　　卫彦把眼一翻，抬头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天装深沉，最终悠悠然叹息道：“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小厨房开始冒烟，卫彦开始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渔夫在一片桃林里迷路了。桃花开得遍地都是，地上鲜草青青，渔夫的船经过的小溪清澈无比。”

　　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花开鲜妍招蝶爱，渔夫只觉得四下生机勃勃，就好奇的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座被开了一条缝的小山。

　　“渔夫就很奇怪啊，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山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被开了一条缝呢？他很好奇，就暂时放弃了自己心爱的船，自己挤进去那条山缝里了。”

　　哪成想，进去之后就是另一番天地。

　　“山那边有农田，有房屋，听得见犬吠鸡鸣，那里的男女老少都一副陶陶然的样子。”

　　“那些人见了渔夫，都很奇怪。但毕竟与渔夫语言相通，一番言语之下就热情的招待了渔夫。”

　　渔夫虽然有点害怕有点担心回不了家，但实在是喜欢极了这个地方，而且村里的人毫无芥蒂的供他吃喝，甚至看他的眼神都日复一日的崇拜，于是渔夫就留了下来。

　　“渔夫在桃花源里呆了一阵后，很不幸的喜欢上了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女儿长的十分漂亮，说话也温温柔柔，渔夫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

　　小甜甜忍不住插嘴：“有柳哥哥好看吗？”

　　厨房里响起炒菜的声音，一股股油烟味向这边飘过来。

　　卫彦向后躺了躺，惬意的眯眯眼：“唔，比你柳哥哥好看。”

　　种向晨“哇”地大叫一声。

　　“渔夫终于和村长的女儿在一起了，不过没过多久，两人开始吵架。”

　　两个人，一人住在山这边，另一人住在山那边，世界全然不同，身份自有高低，怎么会和和美美地这么一直过下去呢？

　　“村长的女儿受不了渔夫的坏脾气，渔夫受不了村长的女儿挑剔他。渔夫是外来人，出了问题村子里的人自然向着自家人，渔夫气不过，就趁晚上跑了。找到他的小船后，渔夫第二天早上就回到了家。”

　　在座各位露出成年人一般的唏嘘神色，叹气的叹气，拍腿的拍腿。惋惜那个美丽的的村长女儿遭受了良人的抛弃，气恼渔夫不懂好好珍惜。

　　小甜甜疑惑道：“这关柳哥哥什么事？难道是你们两个的故事？”

　　厨房的锅铲声消失，柳青青拿帕子擦干净手，走到石桌旁轻声道：“姑娘，过来吃饭吗？”

　　卫彦推着轮椅转过身，神秘兮兮的笑道：“非也非也。你们柳哥哥，就是那艘船啊。”

　　三菜一汤，杂粮煮的米饭香喷喷，卫彦望着柳青青贤惠的身影，笑眯眯。

　　柳青青给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脸，疑惑道：“姑娘？”

　　敲了敲筷子，卫彦终于止住了笑：“没事。就是突然觉得跟你过日子也不错。”

　　柳青青手一抖，差点给她平淡语气的惊悚话语惊掉手里的筷子，始终看着桌上碗筷的眼睛里却平静无波，幽深无解。

　　第二天，卫彦依旧早起，只不过这次乖乖等在了屋子里，任柳青青亲自把她的胳膊腿在“每日一汤”里泡了一会。

　　年轻男子利落扎起头发，做起这些伺候人的活儿毫不手生。柳青青动作轻快，露出的额角反射暖洋洋的日光，眉睫乖顺地垂下，天生微翘地嘴角没有半分不耐烦。

　　猝不及防卫彦伸长脖子，亲了下他的额头。

　　亲完之后她还回味着舔~了舔嘴角，眼神玩味的去探究柳青青神情。

　　柳青青低着头，动作稍一顿，继续揉搓卫彦泡在水里的脚踝。

　　他蹲在地上，地理高度比卫彦低了不知多少。卫彦于是仗着优势，不要脸的又凑了上去。

　　亲一下，再亲一下。

　　最终柳青青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毛扒拉下缠在他脖子上的手，板着脸端着木盆出去了。门外他苦笑牵起的嘴角瞬间回落，天生温柔的面孔透着冷静严厉。

　　卫彦趴在桌子上笑得好不得意：“柳哥哥，别走呀，你还没给人家擦干呢！”

　　真不禁逗。卫彦缓缓抹平衣袖的褶皱，拭去眼角不经意间溢出的水光。

　　早饭后，一群小孩再次光顾卫家大院。种向晨最近经常带着小弟小妹来卫彦家蹭吃蹭喝。小弟小妹们往往逮着柳青青猛瞧，从挺翘的鼻尖到柔韧的线条流畅的腰~腹，眼神十分露骨。这个时候卫彦就会拿扇子去敲他们的头：“想不想听故事啦？”

　　种向晨白她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听那些情情爱~爱的干什么。”坐下来就讲“施老爷断案第八十一回”。

　　施老爷是镇上断公案解民情的一方人物，做事不讲人情只听律法，偶尔也收点小钱来显示一下自己能合群跟组织走。这般恩威并施软硬不拘的手段下，施老爷整治的四邻八村各方宵小夹起尾巴，因此在坊间很有名声。

　　种向晨一号膜拜者丰念怡托着粉生生的脸颊仰脸捧场，他拖后腿的兄弟小甜甜往往溜进柳青青所在的房间帮忙，丰峰负责给小弟小妹并卫彦倒茶端点心。三人分工明确，卫彦觉得有趣，表示愿意靠在椅背上听他们讲一下午的八卦琐事，安详的神情仿佛迈入暮年的老太太。

　　长泰初年三月，传闻中葬身火海的摄政王蜗居大梁南方七里坝，隐姓埋名无所作为，欲依此情状了结余生。

　　长泰初年二月二，花朝迎春，八方士子汇聚景安春山。常兴年才子，内阁辅政兼翰林院编修何浣尘，迎着景安城千万闺秀顺流而下的花灯，迎着朦朦月色茫茫水雾临水击琴，边奏边歌。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因此被当朝阁老责备有失~身份。

　　长泰初年正月二十八，吾皇钦点赫连宁苇就任兵部尚书，可直接统领景安城三分之一的兵力。

　　长泰初年正月十五，天家团圆宴，太后赫连蓁素衣赴宴，宴毕奉盏礼佛。

　　正月十三日，皇帝向太后请安，询问赫连蓁元宵家宴相关琐事。

　　千禧宫恢复了从前的华贵。流水的珍奇古玩，上乘的木石家具，里面的主人照旧雍容尊贵高不可攀。

　　屋外还没觉得什么，反倒是进了屋里，梅花的香气越发显著。卫辛万凝着脸，大步行走，腰板挺得笔直，十四岁的年纪一派生人勿近的气场。

　　宫女小声通告道：“太后娘娘，皇上给您请安来了。”

　　收起炫彩尖长的护甲，赫连蓁动了动眼珠，“哐”地一声合上了首饰匣的盖子。

　　“老了老了，最近越发不爱这些花哨的东西。”

　　正是午饭十分，母子俩默默用完了饭，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卫辛万开口道：“这些年您帮儿子做了这么多事，实在是太过操劳。儿子让人重修了清宁宫旁的花园，过几个月红红绿绿一定好看。千禧宫您应该也待烦了，不如趁此机会搬过去？清宁宫结构精巧，上风临水，儿子想您一定喜欢。”

　　筷子；离开瓷碗搁上手帕没发出一点声响，赫连蓁抬眼毫不忌讳地打量卫辛万，片刻沉声道：“不错。”然后低头喝茶。

　　卫辛万被盯得只觉古怪难受，听到赫连蓁同意后，无声间长长舒了口气，眼里的冷硬一下子消去大半，连声音都平缓不少：“我打算把兵部交给赫连弈，表哥应了，最近正在准备交接。”

　　赫连蓁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赫连蓁展露的满意和卫辛万小心的讨好，使母子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这对皇家母子三年软禁相隔的大~片空白仿佛瞬间得到了填补，谈起不必避讳的家常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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