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乔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羁的一面,一时有些愣怔,片刻后道:“我是想同你议一议梁国之事。”
谢侯的语声听不出情绪:“梁王去找你了?”
“嗯。”
谢知舟轻笑一声,似有几分醉意:“所以你同情心泛滥,跑来求我不要牵扯梁国?那你可知梁王当着我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却转头又去找你,这难道不是利用你对卫氏的情分?”
卫乔拧眉不悦道:“你为何要将旁人想得这样坏,叔公找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什么叫我将旁人想得这样坏?那你呢?你何曾将我往好处想过!”谢知舟踹开几案,冷着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使了什么手段迫梁王就范?”
卫乔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火,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室内陷入片刻的静默,片刻后,谢知舟揉揉眉心,似有几分疲惫,道:“我今日有些心绪不佳,不想与你争吵,你先出去吧。”
“谢……”
“出去!”
谢知舟摔了酒杯,碎瓷声在寂寥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卫乔垂了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地走出房间。
来的时候就有乌衣遮住了皎月,空中飘着细细碎碎的雪粒,这时是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下,落在卫乔的眉间发上。
北风也更紧了些,送来的不止是寒气,还有京城遍植的梅花的香。
卫乔站在房外,看着昏黄烛火映照的颀长身影,心里升起一阵阵的怅惘。虽然谢知舟极力隐忍,但是卫乔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却不知道他是因何而怒,梁王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而自己的那句无心之言仿佛将他的怒火烧得更旺。
望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卫乔拢紧了衣领,陷入了回忆之中,记得她即位之后,谢侯便时常如同今夜这般对她冷言冷语,那一望即知的厌恶时刻都令她觉得这人随时会赏她一杯鸩酒好夺了卫家江山。
她抚着门外栏杆,苦笑了声,深深觉得这些日子那人的温言软语像是一场梦,自己真是失心疯了,居然以为那佞臣真的转了性。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卫乔转头,见是赵管事,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妥帖。
赵管事先前就听到房内动静,本想进去劝解几句,却又深知侯爷脾性,不敢擅动,又看卫乔一脸沮丧的出来,孤零零的站在外面,于是上前道:“陛下,这雪越下越大了,立在此处恐会着凉,随小的进暖室吧。”
卫乔摇摇头:“朕穿得多,不妨事。”
赵管事叹了口气,道:“侯爷是不轻易动怒的,只是今日……”他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是老夫人的祭日。”
卫乔轻轻地“啊”了一声,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朕不知……”
这时房内突然传来几声轻咳,赵管事抬眼望了望屋内身影,又躬身退下。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玉山一般清冷挺拔的身影晃入了卫乔的眼帘,那人的眼瞳里是她所熟悉的经年不化的霜雪:“立在外头,是想成冰雕吗?”语声轻而淡,像是不含一丝感情。
卫乔抿了抿唇,仔细辨认了他的神色,而后跟着他进了屋。
地上有不少空酒坛,先前摔碎的酒杯的碎瓷片却不知去了哪里,谢知舟坐在几案前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俊逸的眉有一丝微皱。
“你可有开口让梁王留下?”
“不曾。”卫乔顿了片刻,补充道,“纵然是有这个想法,朕总是要同谢侯商量的。”
谢知舟似有若无地瞥她一眼,眼角似带着几分笑意:“还不算无可救药。”
待感觉好受了些,便收了揉着额头的手,抬眼定定望着她:“现在告诉我,为何梁王必须回梁国?”
卫乔握紧了双手,答道:“因为梁王治理梁国数十年,是梁国的顶梁柱,有他在梁国才不会败。”
“还有呢?”
“吴国与梁国都是数一数二的藩国,此次削藩,虽是打着平息吴王叛乱的名号,但是最先出战和出力最多的都将是梁国,而京师却能坐收渔利,一举削弱两个大藩。还有,此次梁王之忠诚亦能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令他们知晓,朕是万民爱戴的天子,而不忠之臣必将是人神共戮之。”
谢知舟一边听她答话一边将暖炉内的炭火拨得更加火热,不着痕迹地将热源挪得离她更近些。
“你都很清楚,为何还要跑来找我?”
“我……”卫乔将拳头握得更紧,不算长的指甲刺进掌心,有一丝的疼痛。
谢知舟低下头,牢牢盯住她,浓墨般的瞳仁静静放在她那无所适从的脸上:“你要知道,为成霸业,至亲亦可舍,何况是区区一个宗亲?”
他轻轻拂去卫乔发上残存的几许落雪,淡淡道:“若你真的不忍心,就将梁国小世子留在京城吧,待他长成,就让他继承梁王之位。”
“嗯。”
火光将卫乔的脸照得有些微红,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轻扣门扉的声音。
“进来。”
门外立着的,是一个双手端着托盘的妙龄女子,一身华服,娇娇俏俏袅袅婷婷地进了屋。
少女将托盘放下,看到卫乔,惊讶地“咦”了声,问道:“表哥,这位是……”
谢知舟没有回答她,转头对着卫乔道:“这是微臣的表妹,姓沈,双名临月。”
沈临月见自家表哥在这人面前自称微臣,忙向卫乔行礼。
谢知舟看着她道:“怎么这么晚还不歇息?”
沈临月对着他甜甜一笑:“听赵管事说你喝多了,我特意做了醒酒汤,快趁热喝吧。”
谢知舟点点头,端起瓷碗来一饮而尽。
卫乔见他二人举止亲昵,一时有些不自在,刚要出口告辞,却见谢知舟转头对她道:“你在此处等我。”说罢就带着沈临月出了房间。
到了书房,谢知舟看着自家表妹,淡淡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沈临月抬头望他,一双含情目一瞬不瞬地停在那张清俊的脸上,柔声道:“我知道今日是姨母祭日,你不好受,只是也该保重身子……”
“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
沈临月脸色绯红,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道:“我是想问问,表哥还记得姨母说的话吗?”
谢知舟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敲打书案,声音不疾不徐:“你指哪句?”
沈临月不安地绞着手中绢帕,垂着头小声道:“就是你我的婚事。”
“那时你我年纪还小,不能作数。”
沈临月抬起头,眨着一双大眼道:“表哥的意思是……不愿意娶我。”
“对。”
“那这张婚约,你也不认,对吗?”沈临月自袖中取出一块丝帛,放在他眼前。
谢知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语气里不含一丝情绪:“不认。”
沈临月笑了一声,本来就是个试探而已,自己也不是不了解这表兄的性情,原就不抱一丝希望。
“既然如此,留着也无用,那就烧了吧。”她拎着丝帛走到烛火前,取开灯罩,待丝帛点燃即扔到案上的一个小瓷盘里,那纸婚约立即被火舌舔尽,化为飞灰。
谢知舟静静看着她的动作,不发一词。
沈临月转头,脸上依旧挂着甜笑:“没了这纸婚约,表哥你还会待我好吗?就像待亲妹妹那样。”
她自幼父母双亡,族中没有可以倚仗的人这才寄居谢府,又因姨母疼爱,自小为她定下了与二表兄的婚约,只是长到这么大,沈临月却明白,自己这个二表兄对她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姨母也已经过世,谢知舟不想娶她,自然没有人可以逼着他娶。
“当然,我会替你找个好人家,让你一生无忧。”
沈临月嘴角的笑意更深,有个位高权重又肯怜惜自己的表兄,可比有个同床异梦的丈夫要强多了。
“表兄早些歇息,临月先回房了。”
谢知舟轻轻点头。
卫乔一人在谢侯的房里待得有些无聊,抬眼细细打量,却见房里布置得甚为素净,倒是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没多久,房门就被推开,谢侯身后跟着的几个下人手中俱拎着食盒,得了吩咐就将饭菜细细摆好,恭敬地退下。
“宫宴上的菜式年年都是一个样,你也不爱吃,就在这里随意用点吧。”
卫乔倒是没想到谢侯还有这么贴心的时候,今晚自己拢共就饮了几杯酒,腹内倒确实有些空虚,所以很痛快地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品尝这谢府的美味佳肴。
刚吃了两口,突然想到赵管事的话,搁下筷子道:“朕不知原来今日是谢夫人忌辰,还请谢侯节哀……”
谢知舟替她夹了块鱼肉,甚是不耐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卫乔一脸沉痛地道:“谢侯,朕不吃鱼……”
谢知舟执着玉箸的手一僵,随后将那块鱼肉夹回盘子里:“爱吃不吃。”
定远侯府的膳食委实不错,只是谢侯却像是不太饿的样子,只是看着卫乔用膳,他不说话,也不让卫乔说,一时房间里只有小皇帝用餐的声音。
待到卫乔吃了个八分饱,又用青盐漱过口,拱手向定远侯道谢:“今日多谢谢侯招待,太晚了,朕也该回宫了。”
谢知舟伸手拦住她:“你也知道太晚了,这会儿子敲开宫门又要闹起多少人?就在谢府歇下吧。”
卫乔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今夜若是留在这里,明早怕是免不了要一起进宫,要是再被谁看见了也不好说清楚。
“还是不麻烦谢侯了,朕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说着就站起身向着房门走去。
谢知舟的动作却比她快得多,几步就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纤细的胳膊往怀里一扯:“有胆子来找我,却没胆子留下来?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卫乔略微挣扎了下,仰着头道:“朕来找你本就是有正事的……”
“陛下的意思是……微臣此时的行为很不正经?”今夜喝的酒好像此刻才发散出来,谢知舟觉得身子滚烫,急需要有什么冰凉的物件来纾解一下,看着怀里那张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小脸,血气一时翻涌,令他险些控制不住。
“谢侯,你醉了。”
谢知舟那张清俊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薄唇印在卫乔的发上,声音暗哑:“陛下觉得臣醉了,臣却觉得自己很清醒。”
卫乔拼命地推开他,打开房门以最快的速度奔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将木门吹得吱呀作响,也掀起了谢知舟单薄的衣衫,让那道颀长的身影平添了几分萧索。
看着那小人儿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谢侯突然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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