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夕言始终没交上皇上想要的东西。

　　叶瑟要他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一举绊倒兰悠。杜夕言蹙眉咬唇，左右为难，“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我如何自救？”

　　叶瑟也似恍然大悟，亦陷入沉默之中。杜太医又道：“你信或不信，我不愿这样做，也不只为自保。而是在这宫中，人人都有苦衷。兰嫔是坏了些，可她的处境，你们这些受宠的主子是不会了解的。她，罪不至死。”

　　叶瑟刚硬了几个月的心肠，又软了下来。是啊，自己曾经也同杜太医一样，空有一颗仁慈悲悯之心，见风流泪，见蚁生怜。兰悠的折磨，未让她的心肠变硬，富察皇后及纯贵妃对她的算计，也没有让她改变，吴全忠的阴谋也没能够。谁能想到，让她变得无情的，竟是自己最爱的人。弘历同言蹊呢。

　　叶瑟的语气软下来，“是，我没有资格逼你做什么。”

　　杜太医叹道，“不过，这事也不能就此作罢。我同兰悠，究竟朋友一场。她条件低微，心性却极高。这样的冲突，只会让她在宫中的日子一天难过一天。所以，我若再纵容她下去，还不定有什么苦果等着她呢。”于是，杜太医说了他的想法，将兰悠的罪行折中。他计划秘密向皇上请罪，承担欺瞒之罪。谎称兰悠原本怀了龙胎，而她的宫女盈兰同时也不小心怀了龙胎，但无人知晓。之后，兰悠不慎小产，怕皇上与太后失望，无奈抢了宫女的孩子来顶包。因为皇上宠幸宫女，本也不算什么光彩之事，为了不声张，皇上不会扩大范围追查，或许会秘密贬谪或流放兰嫔，不会取她性命。

　　叶瑟明白，此举或许不能将兰悠连根拔起。但想来，她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确实罪不至死，便同意了杜夕言的请求。

　　皇上闻而大怒，恨不得当场处斩兰嫔。他不管旁人有何苦衷，只是生平憎恶欺骗，尤其是以龙嗣这样的事情来戏弄自己。可盈兰已逝，若此时再翻出此事，无异于毁她死后名声。于是，宫里人都议论，发生了一件怪事，兰嫔也没犯什么事，倒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皇上发落至苍篱苑。若说叶瑟当年被发落的冷宫，是比真实的冷宫略胜一筹之所，关押的多是犯了小错的娘娘。那么苍篱苑便是冷宫中的冷宫，关押的都是本应当执行死刑却因层层利益关系未能处斩的重犯，而其中有半数，早已精神失常，终日无绪乱叫，常在屋里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撞死的也不在少数。

　　同时随兰悠贬谪的还有杜太医。虽说他举报兰嫔有功，可皇上仍难平愤意，勒令他主动辞官，离开宫廷。杜夕言这些年，医术在整个太医院是冒尖的，人又坦荡正直，还曾多次请缨前往灾区疫区救黎民于水火。因此，在皇上心中，原本他离院判一职仅有一步之遥。只因他年纪尚轻，不足服众，是以皇上一直为他空着太医院院判一职，只待他稍长几岁，立马封赏。无奈，他自己作死，犯了大忌，卷入后宫纷争。

　　杜夕言临走前不禁怅然，宫里人人都说自己是老好人。可怎么这个老好人要走了，竟发现，这些年自己在宫中并没有什么朋友，连告别的人都没有。

　　他只见了两个人。去苍篱苑见了兰悠。兰悠满脸惨白，眼里的血丝泛着泪光，仇恨地逼视着杜太医，“为什么？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毁了我的一生，把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了。你，你说你，为了什么？”言毕嚎啕大哭。

　　杜太医感受这冷宫中的冷意，连门都是破败的，挡不住风的。那世俗的风鼓满他的衣袖，他轻轻打了个寒颤，语气温暖却坚定，“娘娘，不是任何人都为了好处做事的。也不是任何人做事，都为了自己，或者某个人。还有一样东西，叫做道理，叫做正义。为那些不相关的人，不再遭你毒手。也为了娘娘你，不被你自己害得更惨。”

　　“呸”，兰悠冷笑道：“还是我不够狠啊，你是我唯一一处心软，没想到终究害了我自己。我当年就不该为你开了例外，不该将你当做人间真情。”末了，已分不清她是笑还是哭，对他一番哭诉是爱还是恨。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想”，杜太医痛苦道：“娘娘，你看看清楚，如今，这里独门独院，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人要跟你斗了，你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斗了。这庭院外的世界，那些人，纷纷扰扰都与你无关了。你静下心，养好自己的身体，寻回自己的初心。一定有比赢更重要的东西，我希望你会发现。”

　　临走，他塞了长长一串信号弹给兰嫔。“我以后不能在这宫中了，太医院的药童长青是我的徒弟，他虽然暂居药童一职，但他医术已不亚于那些太医。冷宫湿寒，娘娘若身体不适，便发一枚信号，依我的嘱托，长青一定会来的。”

　　“要滚便滚远些”，兰悠边泣边吼道，顺手将那些信号弹踩入院落的烂泥之中，又无助地蹲下，掩面而泣。

　　他去见的第二人是叶瑟。叶瑟有些抱愧，“我未曾料想，皇上会如此生气。你先别走，我去求皇上，让你留下。他从前很宠我，什么都听……”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不住泪水。是啊，从前多美好，从前的两个人多好。

　　杜夕言看出她的为难，也确实对宫中尔虞我诈厌倦了，于是将手藏在袖中，用袖角为她拭去眼泪，笑道：“师姊，你别哭了。若说遗憾，只是以后不能跟你一同精研医术，一起破解永和宫未解之谜了。从今往后，你一个人可得顶两个人用，把我这份补上，把答案找出来，以告慰几位冤死的娘娘。轻羽也算死得明白了。”

　　“我做不到的”，叶瑟本以为如今的自己心肠已够硬，眼皮子也够硬了。可这一日，还是止不住泪水，好不容易在这偌大如城的宫中，又寻到了一位亲友。他又要离自己而去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总会一个个离开自己。之如玉怜、楚遥、永璜、云裳……是不是她的生命中，就配不上拥有什么温暖。“你不要走，我一个人，一定做不到的。我去求皇上……”她笃定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皇上坐拥天下，苦衷便更多、更大，我们不要给他找为难”，杜太医笑道：“皇上素来待我不薄，我可不想成为他的麻烦。况且，到了民间，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我可不想再日日给你们这些娘们家看个头疼脑热，还当做天大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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