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花发几枝，满城旖旎。太后只随口一提，“如今江南可不知美成何种光景了”，素来孝顺的皇上便开始着手准备南巡一事。

　　娘娘们坐不住了。明里暗里争抢有限的名额。她们如此渴望陪同南巡，不单是争宠，也是憋疯了，想重新融入外面的世界。可每每出宫，又发现融不进，也不想融进。端着她们自以为是的高贵俯视外面的世界，决意与它们分明。

　　叶瑟也极想去。她的动机，和她们都不同。她自民间来，尽管入宫十余载，一颗心并未被荣华恩宠紧裹，对于从前平庸甚至清贫的生活颇为怀念。宫中，一切都流动得太慢了，一如宫人缓慢流动的欲望与野心。民间一切喧嚣，热闹，不加掩饰。在她心底攒动的，是对万物声鸣的殷切渴望。想念那些聒噪的人和事。

　　弘历满面春风进屋，笑道：“上次东巡，妙卿还在。那次没带你，朕心中空落得很，一个人偷偷去了你的故乡。这一次，你可不能找借口不陪朕了。”

　　叶瑟忆及那次，弘历因为去她家乡摹画而错失了同富察皇后的最后一面，造成他心中半生的悔恨。于是，她心中也对弘历有些愧疚，“若是陪你去，我自然一百个想去。只是，大队伍浩浩汤汤，我还真不想了呢。”

　　“那可不行”，弘历急了，“你就当做只有你同我不就行了，只拿眼角瞥她们。”叶瑟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了，柔顺地点了点头。

　　皇上、太后及嫔妃们出行，一身行头皆换了个新。可出城不过百里，弘历便觉脚底不适。不消他说，叶瑟见得他微微挪动的脚趾，立马捧出一个包袱，打开后，里面是弘历穿了半年的旧靴。弘历原本不解，可一待换上，立马觉双脚舒坦，于是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感念她的细心之处。

　　“我私自捧了一双旧御靴出来，算不得偷盗吧？”叶瑟明知故问。

　　“算，得打入天牢”，弘历点她鼻尖道：“你偷盗的，又何止这一件圣物呢。圣宠、圣心不都被你偷光了嘛。”

　　叶瑟羞红着脸垂首，皇后的贴身侍女拂开轿帘，“奴婢该死，扰了皇上。只是，皇后娘娘道，旅途漫漫，太后娘娘若不得皇上陪伴，一定心生凄凉的。”

　　弘历只觉扫兴，没好气地回宫女，“皇额娘的苦闷，自有太后的宫女来报。你难道不知宫中最忌讳僭越？！”

　　宫女吓得直跪石子地面，叶瑟劝道：“她们伺候个人，只求周全，哪考虑到僭越了。你就去吧，老黏在一起，快没话讲了。”

　　弘历叹了口气，将她发丝绾了绾，暖笑离去了。叶瑟觉得旅途确实无聊，在随行宫女群中好不容易寻见烛影，邀她同乘。

　　烛影自上次被杜太医抢回一条命，也不欲再寻短见。可又觉自己如今残躯败体，断了对杜太医的念想。如此，她活下去的目的，便只有复仇和帮叶瑟做事了。

　　寥寥数语后，烛影便请辞，“奴婢既已搭上了吴全忠这条贼船，便继续跟下去吧。若查不出绊倒他的铁证，对不住娘娘，也对不住我自己”，念及自己如今的悲惨境遇，她又忍不住垂泪。因怕叶瑟看到，又连忙掀开轿帘，假装赏风景。

　　一行人还未到江南，烛影便送来重要讯息。此次随行的宫女及小太监人数众多，其中混进一个大家都不熟的生脸小太监。由于此次出行，皇上的贴身人员由平日的大内总管换为微服的武将，以更好地护卫皇上安全。因此吴全忠得以脱离皇上视线之外，加之皇上出巡心情大好，也不会特意防他，因此，他也就比在宫中更放松警惕。这位生脸小太监，吴全忠对其格外照顾，常常带在身边同他一起享官员膳食，不必同奴才们挤一块用餐。

　　叶瑟觉得这确是一条线索，可是想到之前弘历同自己说过的，若没把握一举击败对方，便不要出手。因此，她暂时搁置下这一线索。听说江南风光旖旎，叶瑟原本计划放下心中仇恨，此行只陪弘历游山玩水，不论其他。可是，吴全忠素来行事谨慎，难得放浪形骸一回，若不抓住机会，只恐机会失不再来。

　　由于江南驻跸行宫皆当地望族商贾捐助而建，弘历当场题数幅字画赠予巨贾。一于姓商人平日里性子爽朗惯了，便是见了皇帝老儿也不怯场，还当场拿出从前获赠的御品，同弘历讨论。弘历端详半天，也记不得自己何时作了这幅画，又不好当场抹人面子，一度笑得尴尬。那于姓老板不擅读人表情，依然忘形道：“距皇上上次南巡不过三年时间。这短短三年时间，万岁爷的画功可又更上一层楼了。”

　　三年前？他原本以为是少时所作，若忘了也属情理之中。可这人分明说三年前，那自己没有记不起的道理啊。可细细端详了，虽与自己平日画风极像，可起笔、落笔处的细微之处，分明不是自己的风格。可画作上可有自己的落款及印章，绝无差错。他的画作印章皆为特制，材质、墨色等均别具一格，别人模仿不来。

　　他并未多说，只悠悠一句：“不知各位兄弟家，各有朕几副拙作呢？”

　　在场人皆欣喜，这可是个吐气扬眉的好时分，纷纷自报家门，委婉地炫起富来了。弘历听了后，收敛神情中的不悦，勉力笑道：“不如，明日，还是我们这些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携朕所有画作，前来品画对诗。”

　　众人喜难自胜，纷纷退下回去准备了。

　　次日清晨，弘历早早起身，神清气爽，准备赴约。吴全忠候在门外，谨声请道：“江南的天，可真不比京城。这才春日呢，天说变就变，夏日还不定怎么的呢。今日阴天，奴才怕坏了皇上雅兴，赏画一约可否换一日，反正咱们也在此处住定了，待哪日天气晴好，万岁爷同那些附庸风雅之辈饮茶对诗也不迟。”

　　“嘿，择日不如撞日”，弘历朗笑道，“赏景品画这种事情，重要的在于心境，而非天气。那些人，才气是薄了些，可是迎接圣驾，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年，朕哪能毫不体恤，连这点脸面都不赏呢。”

　　吴全忠极不自然地低头，“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弘历已比相约之时早到了半个时辰，没想到各位书画收藏者天还未亮就等在那里了。吴全忠伺候弘历落座，请道：“皇上，今日风又大又急，您且坐定了，奴才下去帮您把画一幅幅收齐了带过来。”

　　“去吧”，弘历暖声道，吴全忠开始收了，他又一句：“罢了，阿忠，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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