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休朝七日,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帘幕都不拉开,昏天暗地,不辨黑夜白天。史官在殿外等了三日,才见上皇上,他将拟好的几份饱含溢美之词的记录辞递给皇上,每一封都在颂扬大阿哥的孝道,强撑病体千里救父,为国捐躯。
弘历接连几声苦笑,盯着这些荣耀之词,低吼了句:“滚出去,什么也不用写,不必将璜儿载入任何史册。”
是啊,这些辞藻再华美,再体面,又有何用。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一生,不复存在了。残酷不过,记忆还是热的,人却是凉的。再不能热气腾腾地同他说着话。哪怕是争吵也好啊。可如今,在这大得有些孤独的世间,他再找不到一丝一毫同永璜有关的温暖。那他便不要给他任何注释,不要他荣耀加身,只盼他来世再不要生在皇家,而自己也不要生在皇家。来世,他要同永璜再续父子情。或许,来世的他们是一对佃农父子,或许是渔夫父子,或许是猎人父子,总之再不是皇家父子。他们要过得百无聊赖,一辈子都没出息地烂在一起,每天一同耕田或是打猎,做那种一点点收成都能让他们全家乐上半天的那种人。
永璜府上原本是瞒着的,可皇子去世这种国丧之事,总掩不住。云裳还是知道了,她知晓的片刻,甚至都没掉一滴泪。于是,阖府悲痛的阿哥府上下,没人格外关注她,都去安慰哭得肝肠寸断的福晋去了。只是,次日清晨,整个王府还未从悲痛中醒来,王府前的那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自此便多了一个疯女人。她浑身粉衣,手中拿着一枝布做的桃花,在街前日日歌舞升平,迎来无数观赏之人。他们或投来看热闹的嘲讽目光,或投来击打她的食物或手头的任何东西,尽情玩弄这桩悲剧的生命。
待永璜丧葬满了五七之日,福晋和府上之人终于受不了这般屈辱,决意将云裳逐出府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失态,连累整个王府本就摇摇欲坠的声望。这月余期间,叶瑟每次来探云裳,府上人总是遮遮掩掩,说下人带云裳去郎中家中针灸治病了,对她已疯癫一事亦只字不提。
这日,叶瑟终于忍不住暴怒,阖府搜寻,未见云裳身影,于是直奔福晋房中,质问此事。福晋眼见瞒不住了,便将云裳疯魔一事及为了永璜生前身后名声将她逐走一事。叶瑟怒砸福晋殿宇,后根据福晋说描述抛弃云裳之处,带百人细细搜寻。最终在护城河旁的一个树洞里寻到了奄奄一息的云裳。
她将她接回宫,拨了一间偏房给她,日日亲身照顾她的起居。她心中明白,她的疯症是心病,无药可医。可仍日日为她针灸,给她服用镇定药剂,以期她精神不至过于亢奋,少受些折磨。只可怜小郡主,出生刚刚百日,便痛失双亲之爱。好在太后怜惜,将小郡主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抚养,圆她一个被爱的童年。
其实,若说痛,叶瑟的心里一定最痛。可是痛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自己已经习惯了失去。她明白,人这一生,只会越过越艰难,绝不会越来越乐观。以后一定会失去更多。所以,人只有越来越坚强,才能迎接这逐年狗血的一生。
永璜的葬礼,她没有去。因为她明白,那将是不可承受之痛。他是她青春时代最初的心动,他死了,自己的青春也随着一道枯萎。从此,她只是世间一个小妇人,再没有任何少女心,没有一个可以追忆的少女时代。虽然,弘历才是她此生至爱,可是没有人知道,失去永璜,于她而言,有多么残酷。所以,她只敢在长夜里,藏在被子中放心地流泪。白天,活在光明中,她只有坚强,因为弘历和云裳,一定比她更难过。她需要好好的,给他们力量,而不是同他们一起沉沦于伤痛之中。
“裳儿,她疯了?”弘历无力问道。
叶瑟忍住泪水,假装平静道:“这是好事,我们该为他们开心。”
弘历苦笑一通,不解其意。叶瑟又道:“鸳鸯,只能在一起,不能独活。裳儿的心已经死了,追赶永璜去了。多好啊,永璜不至孤独上路了。如此多好,他们在肉身之外,依然能相伴相爱。这种爱,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呢。”
“还好”,弘历再次涌出热泪,“世上还有一人这样爱他呢,把我这混蛋阿玛欠他的爱给补上了。”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叶瑟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弘历脸颊,“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永璜。他只看到了他树的不自由,没有看到您山的不自由。而我知道你对他的每一次决绝亦是考验。若连树的束缚都不能承受。是无法成为一座山的。璜儿自己一定也明白,你并非不爱他,只是大家爱的方式,不那么合拍罢了。”
“他是为了去寻朕才送命的”,弘历仍然看不破,又悲泣起来。
“生而为人,最牛的地方,在于主宰自己的命运。生命是永璜自己的,他选择用来寻你。我相信,即便璜儿能再活一次,他仍然会选择去寻你,将生死置之度外。他选择了他的方式度过一生,你不必抱愧”,叶瑟慰道。
弘历沉重地点点头,尽管世间最温暖最贴心的人紧紧贴着她,可他仍觉得这是他此生最冷最长的一个冬天。简直让人捱不过去。可他没有资格捱不过去。一经坐上皇位,便注定终生与塔尖的孤独相伴。你是爬到塔尖也好,还是被放到塔尖上也好。总之,只要你在那尖上,你不是怕输,而是不能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而永璜和云裳的变数,让叶瑟最为成长的一点是,她突然不恨苏茂松夫妇了。她忽而明白,人生一世,难得有缘,无论是良缘还是孽缘,都是几世修得。他们风烛残年,再失女儿,她此刻只当他们是人间中一对心酸的父母,而不是造成自己颠簸命运的刽子手。她终于不再拒绝接受自己的身世和命运,在心底已默认他们是自己爹娘的事实。即便不为了自己,她也有责任替云锦和云裳尽孝心。所以,当他们进宫探望疯傻的云裳,她总会亲自将他们送出城门,塞一些盘缠和饰品布料给他们,别别扭扭说一句:“爹,娘,你们路上慢些走。”
可这简简单单,不含多少感情色彩的一句,也让老两口在冬日的冷风中落下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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