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暮寒瞬间收敛神情,气质在片刻之间变得淡漠随意,那种梅晚箫在长安不期然遇见他时的贵气逼人,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切换得毫无隔阂。
梅晚箫看得咋舌,果然皇家之人是天生的演员。
两人整理好表情下车。
“免礼。”他淡淡开口,目光在人群中梭巡,见到为首之人,带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微臣襄阳太守陈世平,恭迎九王大驾。”那人虽跪着,但眼角的余光却也在关注着君暮寒,感受到他的目光,忙殷切地自报家门。
“陈大人请起。”君暮寒虚扶他一把。
陈世平站起身来,官帽下的头发花白,一双眼睛略微浑浊,面上的皱纹堆积起笑意,朝君暮寒拱手:“有失远迎,还请殿下宽恕。”
“陈大人年事已高,管辖偌大襄阳已属不易,怎可劳动你了接我?”君暮寒少不得与他应酬寒暄几句。
梅晚箫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
两侧自然是重重包围的侍卫,再远一些是张望着看热闹的百姓们,更远的地方便是城中高楼拱桥,绿水青山,与长安的风霜雨雪完全不同,呈现出南边特有的景色。
襄阳并非第一次来,但这次来的感觉,却是最为沉重的。
梅晚箫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心中不安的感觉难以压制。
君暮寒与襄阳太守终于寒暄完毕,带着府兵开路,仪仗队随后,将他们一行人迎入城中。
襄阳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风景秀丽,人情温婉。早年君九州也曾到襄阳巡视民情,皇家在此有个行宫,曾被用来秋猎、祭祀,以及避寒。
只是君九州喜静,也不赞成铺张,是以只来住过一次,并且是微服出巡。这处行宫便闲置下来,只是定期派人打扫,分出一小支军队把守。
君暮寒此行奉皇帝圣谕前来养病,仪仗队开路,太医随侍,禁卫军压阵,皇帝对他的关切可见一斑。
虽然君九州并未明说这处行宫是赐给他的,也没提把襄阳给君暮寒当封地的事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个九王的恩宠非比寻常,只怕受封也是迟早的事。
即便朝中如今有太子把持,但他一左一右皆受到颜氏的牵制,军机要务,样样不得一人做主,朝中到底谁说了算,尚未可知。
颜氏一族的声望如日中天,有心人看待君暮寒的目光都是不一般的,仿佛披上了一层明黄。
君暮寒漠然面对来自周遭四处的目光,既不回避,也不回应,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他越是这种态度,明里暗里的打量便越是不会停止,想要攀附表心意的人也只会越发激进。
但他长身坐在辇轿上,目光低垂而疏散,好似在看着前方,又好似什么也入不得他眼中。
梅晚箫嫌麻烦,早就离开了他们,混在百姓人群中,远远看了君暮寒一眼,一时竟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就是那副面目。
跟了一段路,她便觉得无聊,无声离开了人群,转过街角,在城中随意搜寻着街上的小吃。
襄阳富庶,接近年关,百姓们也没有农事可忙,均忙着收拾院子,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大街上张灯结彩,街边小摊小贩笑得一脸喜气,热情地给来人介绍着自己的货物。
再远一点的酒楼里更是人声鼎沸,许多富贵人家在宴请宾客,还请了戏班在对面的戏台子上唱戏。
温软柔和的腔调,咬词不甚清晰,但带着南边特有的口音和腔调,余音绕梁,韵味自成。
梅晚箫站在人群中,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般感受深刻。
她是异乡人,亦是异乡人。
此乡非彼乡,却不知何乡为家乡。
她逛了一会,便觉索然无味,心中升起微妙的失落感,便随意买了点吃食,转身往来时的路走。
长街小巷,逐渐幽深。
天际升腾起蒙蒙的雾气,云雾翻涌,将繁华喧嚣掩盖在重重雨幕里。
突然,她顿住脚步,猛地回头。
小巷深深,空无一人,唯有屋檐缝隙中滴落晶莹雨珠,响起微小的回音。
她失笑,心道自己也有心思这般敏感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跟着自己,却是想多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一路走,一路轻哼着不着调的歌,却是一首水调歌头。
纵然此时既非中秋,也不到月圆,却最能表达思乡之情。
梅晚箫倒没想那么多,只是突然想起,便哼唱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索性散漫而行,绕了几圈路也不在意,一路走出小巷,抬眼随意看向四周。
却见有人撑伞而立,笑意吟吟。
油伞鲜红,衣袍如雪。
此刻如烟的细雨,温婉的南城,均在身后远去,唯一鲜明的,便只剩下那人俊美无俦的脸,温暖如玉的笑,细致如画的眉眼。
心里蓦地便觉得安定下来,即便置身阴雨绵绵的小巷,也如同见到春日和煦的阳光。
“迷路了?”他笑。
梅晚箫倏然回神,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轻咳一声:“随便走走。”
他没有拆穿她,微微一笑,几步走近,将伞举过她的头顶,温声责怪:“纵然襄阳不比长安寒冷,但也已是隆冬,也不知买把伞。”
“……哦。”她摸了摸鼻子,少见的没有反驳。
他微顿,一下看出她些微的异常,一手揽过她的腰际,心头一荡。
当真是纤腰不盈一握,楚楚风情不经意间最是动人。
“怎么了?”他目光微迟,轻声耳语。
梅晚箫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穿过浅薄雨幕,走过古旧拱桥,寒意散去,身周只余下两人交织的热气。
她方才轻声开口:“君暮寒,你信前世今生吗?”
君暮寒眸光一动,握住伞柄的手指一紧,但语气仍然不变:“信。”
“你不信。”梅晚箫失笑,摇头道:“只是我问你,你才说信,是因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这样一说,将原本疏离清淡的氛围也冲散大半,君暮寒笑了笑,也不否认,道:“那么你愿意告诉我吗?”
梅晚箫微怔,与身旁之人肩并肩走了一段,方才垂眸,低声道:“让我想想吧,许多事情,我也在求证,未出结果,不便多说。”
君暮寒仍是不变的温和从容,眼里的笑意毫无隔阂,他说:“好。”
长街漫漫,红伞依依。
…………
襄阳这时节总是阴雨绵绵,梅晚箫闷在行宫整整七天,望着缠绵的小雨,裹着被子,靠坐在火盆前,打了个哈欠。
桑柔抱着一件披风进来,拍了拍肩上的水汽,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纸,递给梅晚箫。
梅晚箫勉强提起精神,展开信纸一看。
然后翻身而起。
“送信的人呢?”
桑柔被她高兴的神色弄得有些莫名,回道:“在宫外等候。”
“收拾东西,”梅晚箫扬眉道:“我带你去泡温泉。”
正要进门的流霜正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抱拳道:“公子,请带上流霜。”
梅晚箫略感诧异:“你也想去泡温泉?”
“……”流霜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接话,梅晚箫也不追问,道:“冷长决回来了,我要去一趟冷夫人修养的谷中,你告诉君暮寒一声吧。”
流霜这才道:“主子不便出入行宫,心知公子不日便要出去,特让流霜随侍,护您周全。”
梅晚箫正要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微微皱眉,转身看向流霜:“什么意思?”
流霜却低下头,不再答话了。
但话已至此,梅晚箫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君九州居然是想把君暮寒困在这处行宫的意思!
梅晚箫算是开了眼界了,一口气提上来,梗得脖子都红了几分:“这也太……”
她想说过分,但没有立场。
何况此处人多眼杂,一个疏漏便有可能将莫须有的东西传递出去,再给自己和君暮寒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那日我在城中闲逛,不就是他来接的我,怎的如今就不方便了?”
流霜抱拳,低声答:“便是因为那日主子行色匆匆,不曾知会下人便出去了,叫人好找一通,这才……”
梅晚箫瞬间被定在原地。
便是为了去找她。
那日他一袭白袍,神色淡定自若,撑一柄伞,好似闲庭信步,却是行色匆匆,慌忙之下出行。
这处行宫,明着说是让他治病修养,其实不过是君九州给他的一个金丝牢笼。
怪不得,他是何等情绪内敛之人,却在来时表现出诸多不自然。
但他一言不发,只默默承受,甚至不曾诉苦一句,只将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看。
梅晚箫蓦然觉得心中一空,有什么东西缺失了一块,空荡荡的叫人心里既慌张又疼痛。
“主子不愿人说这些给公子听,只让流霜转告公子,他身子不适,不便出行。”流霜补上一句:“流霜多嘴,请公子责罚。”
梅晚箫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即便做错,也不关我的事,你让我罚你做什么。”
“既然如此,你便随我走一趟吧。”她转过身,黑沉沉的眸子里云雾涌动:“桑柔,你留下照看,我与流霜速去速回。”
原本心里一丁点的雀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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