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到这个谷中,还是一片桃红,春日盛景,酒甜花深。
此刻却是一片银装素裹,流风回雪,静谧幽深。
流霜仍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笔直地站在马车下方,看着车夫将凳子放在地上,便往前走了一步。
他选的时机刚刚好,梅晚箫正挑开帘子,从车内出来。
流霜便顺势伸出手臂,让梅晚箫搭着下来。
冷长决带着几个随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小院门口,高大的骏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在雪地里踩出一片雪雾,吐出阵阵带着白气的鼻息,显得风尘仆仆。
梅晚箫与他对视一眼,均不多话,无言并肩向院内走。
小院清幽,回廊并不算长。
冷长决捏紧了指掌,脚下生风,两天两夜未合过眼,却未见一丝疲态,只觉得这段回廊无比漫长。
幸而,再长也有走到头的时候。
他看着梅晚箫推开了精致的雕花木门,心中不知为何,也被提了起来,好似有所感应,察觉此行绝非寻常一般。
冷夫人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双手交握,平躺在床上,柔美的脸,紧闭的眼。
冷长决屏退左右侍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向梅晚箫:“晚箫兄,你信中所说,有医治的法子,可当真?”
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却也难逃人情,是以有此问。
梅晚箫知道,他不过是求个心安,便笑了笑,安慰他道:“自然。我已见过两人身中此蛊,有十分的把握唤醒冷夫人。”
冷长决一顿,沉声道:“有劳你一试。”
梅晚箫看出他心中有异,却也不多说,心知他心中忐忑,只是宽慰地笑了笑。
随后便取出那红木盒,以唤醒梅逐曦的法子一般炮制,用在冷夫人身上。
长而细的针尖,带着通体血红的蛊虫,无声无息,融入冷夫人苍白的指尖。
片刻,梅晚箫收起银针,取了一小截白布,轻轻包住冷夫人的手指,转而朝冷长决道:“好了。”
冷长决细细看着母亲,凝眉不语。
“只是冷夫人沉睡两年之久,加之先前所用药物,或许要等上些时候方才苏醒。”梅晚箫一边收起物件,一边将脉枕放在冷夫人手腕下,细细把脉。
冷长决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梅晚箫的动作,突然道:“当年人人皆称我娘是失足落水,吸水过多,方才昏迷过去。就连父亲请来的神医,都称她能留下一口气息,已实属不易。”
梅晚箫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也不好出声,只得默默听着。
“但我娘出身官宦,并非寻常江湖女子,言行举止从来稳重妥帖,即便出行,也总有贴身婢女随侍。”
他顿了顿,声音无甚波澜道:“却为何失足落水?”
梅晚箫自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皱眉道:“或许,是巧合?”
冷长决站起身来,眸光沉沉,神情冷漠:“她的侍女无故从不离开她,且那是冬日,分明才下过一场雨,新雪浅薄,何故底下人说她是去赏雪。”
“即便侍女照看不周,离开片刻,却为何拖了一盏茶时辰,方才出来?”
他一问接一问,目光清亮,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梅晚箫在滁州初见时,便见识过此人的美貌,幸好也产生了些抵抗力,这才没有失神。
她收回视线,叹了口气,道:“可有细细查问过那名侍女。”
却不料冷长决突然冷笑一声,寒声道:“偏就是这名至关重要的侍女,在我娘昏迷后,就此人去楼空。”
梅晚箫一怔。
“并非……人去楼空。”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来。
两人瞬间回过头,看向来处。
却是冷夫人睁开了原本紧闭的双眼,纵然岁月在她的眼尾留下痕迹,却也难以掩盖曾经的盖世风华,一双美目清澈见底,此刻却带着几分恨意。
“娘!”冷长决倏然起身,双手扶住冷夫人。
冷夫人闭了闭眼,眸中泪光点点,伸手紧紧握住冷长决的手,颤声道:“决儿……”
梅晚箫看她醒来,也松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毕竟君暮寒还在行宫等着她,加之冷长决虽然视她为朋友,但别人家里的事情和秘密,还是少知道为妙。
“娘,这位是我的朋友。便是他治好您的,是梅花谷主的后人,名叫晚箫。”冷长决虽然话少,但向来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看出她的意图,也不阻拦,开口为冷夫人引荐,只待道谢之后,便可送梅晚箫离开。
梅晚箫躬身抱拳:“晚辈见过伯母。”
冷夫人抬眼细细打量她,伸手拭干眼角的泪,轻声道:“失礼了。”
复又道:“晚箫姑娘愿施以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梅晚箫:“……”
等、等一下?!
便是冷长决,也默了默,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梅晚箫,迟疑道:“娘,这位是晚箫公子……”
冷夫人明显也怔了怔。
她从前身在官宦人家,自幼与女子长大,出阁前从未接触任何陌生男子,对女子格外敏感。即便是重重包裹的梅晚箫,也能一眼看穿身份。又加之冬日严寒,梅晚箫本就穿得多,身姿便更不明显,穿得臃肿,反倒让人不再去关注她的胸前。
她气质独特,眉宇间都是一股英气,却还是叫冷夫人一眼看出来。
但眼下已经说穿,再掩饰也是晚了,冷夫人略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是我失礼,不曾……”
“无妨。”梅晚箫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揭穿了。
这些生在富贵家族的子女对女子的身份是否都格外敏感?
上次秋猎也是,那个十皇子,一眼就戳穿了自己!
果然古装剧里都是骗人的!
“夫人刚才醒来,不宜过多操劳。”梅晚箫道:“需静养几日,多加走动,先用些清淡温和的吃食,半月后便可与常人无异。”
“多谢晚箫公子。”冷夫人从容改口。
好在冷长决也并非多嘴之人,只是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着梅晚箫,自然也是不会贸然出口询问的。
梅晚箫与他们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晚箫公子且慢。”冷夫人见她起身,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问道:“不知晚箫公子,从何得来医治我的蛊虫?”
梅晚箫便将江湖近日发生的事情,众人对武林盟主的争夺,以及万刹门作恶多端,梅逐曦中蛊,从漠北带回蛊虫的事宜一一说明。
却不料原本端庄自持的冷夫人突然脸色一变,失声道:“他终于还是那么做了!”
复又失魂落魄道:“我……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他。”
梅晚箫与冷长决对视一眼,心知有异,便再次坐下。
冷夫人吸了口气,垂泪捏着衣角,细细擦了眼角,缓声道出往事。
冷夫人当年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官宦家族,父亲、叔叔、舅舅,皆在朝中为官,她本人亦是府中嫡女,自一出生起便深受宠爱。
只是当年她身子柔弱,京中寒气中,冬日不便养病,便去了南边小城的外祖家修养。
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小城风景秀致,太平盛世,并未有什么流寇作乱,她携了侍女出游,却不想运气奇差,遇上了一个当街抢劫的贼人。
那时冷渊也还是个翩翩少年,武艺刚有所成,便出来闯荡江湖。
少侠冷淡英俊,却星眸闪烁。
少女容貌倾城,含羞带怯。
从此倾心难拔,万劫不复。
冷夫人与冷渊的结合,并没有人看好。
纵然冷渊当时已经深得父亲的真传,接管北冥教也只是迟早的事,但始终,他们差距太远太远。
难以想象,官宦家族出生的女儿,竟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天。
冷夫人始终没提私奔两个字,但却以绝食相逼,以表自己的决心。
冷渊也在府上长跪不起,身负重伤,却丝毫不退缩。
最终还是打动了冷夫人的双亲,不得已同意了这门亲事,这才让原本天差地别的两户人家在了一起。
一开始都还能相敬如宾,夫妻间甚为恩爱,但随着时日渐长,冷夫人隐约觉出不对来。
比如冷渊的随和笑容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漠冰霜。
比如自己在不经意间走近书房,打扰了冷渊与别人密谈。
她低声哭泣,泪光涟涟,倏然想起什么:“万刹门如今如何?”
冷长决虽有些迟疑,但心知有异,道:“各大门派亲临,万刹门毫无抵抗之力,如今余党已被肃清。只待各大门派回武当,论功行赏,选出这任的武林盟主。”
冷夫人却一失神,喃喃道:“他到底……还是做了。”
“什么?”冷长决皱眉。
“万刹门,呵,万刹门……”她无神地笑:“不过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却做了如此精密的筹谋,直待所有人追查,落入网中,成为他的垫脚石。”
她这话一出,即便没有指名道姓,却也有足够的暗示性。
冷长决与梅晚箫不由得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到迟疑和不解。
“娘,您所言究竟……”
“冷渊!”冷夫人扬声道:“他的阴谋诡计被我听见,这才给我下蛊,使我长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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