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时,正是自己最失意、最难过之时。
那一日,娘亲与爹爹关于是否进京的问题,进行了最激烈的争执!
娘亲一向在爹爹面前骄蛮无礼,爹爹却只能忍让。
那一次,娘亲竟以那样恶毒的话骂爹爹“你以为你是何人?若不是我姨母,你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世子,顼儿也跟你一样,不过是个废物!这个太子你不当,多的是人想要当。我怎就嫁了你这样的草包,生了这样一堆无用的废物!”娘亲在房里呜呜的哭泣,爹爹只闷着头,一声不敢吭。
赵顼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将房内的一切都听得清楚。他想冲进去与母亲争执一番,却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他茫然地走出家门,身后下人要跟着他,亦被他呵退。
他是废物吗?他浑浑愕愕地走在街上,也不知走了多久。
只觉自己走到一座桥上,他伏在石墩上,探出头看着水中的自己。娘亲一向对他严厉,从不曾对自己笑过,只有看到她的姨母——那个朝中的皇后,才绽放出笑脸。他就知道娘亲不喜欢他们,如今终算是亲耳听到娘亲的话了,原来她嫌自己是个废物!
呵呵,废物吗?赵顼静静地看着水中的自己,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原来在娘亲眼里不过是个废物!他从小那么努力,只希望娘亲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他却从来也没有得到。娘亲总是很忙,比爹爹更忙!
赵顼看着水中的自己,废物吗,呵呵,他冷笑一声,“真有一点像!”
“像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却看见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是一个女孩,身穿鹅黄衣裙,头上的发饰以及衣衫的用料都在显示着她非富即贵的出身。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尤其那双眼睛,与府里其他女子的眼睛都不一样。府里的女子,眼中带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让他看着难受。可这个女子却是不同,那双眼睛清亮而简单,什么都没有。
可是现在,他并没有这个心情欣赏她的眼睛,也没有心情应付这个女孩,他没好气地哼一声:“与你有何干系!”
“本是没有干系,但你若是从这里跳下去,就与我有干系了!”
赵顼侧过头一看,这才发现这女子正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他不禁失笑,自己并未想过要从此跳下去呀!
小丫头见他不说话,急得脸上一阵绯红,连忙说道:“你,你,不可以从这跳下去,知道吗?”
“为何?”
“没……没什么!”她总不能说当朝宰相韩大人悄悄来到陈州,此时正由任知州的父亲陪侍其左右。这个男孩若在韩相眼皮子底下跳了河,父亲的仕途必会受到影响。
赵顼看着这丫头不知所措的样子,忽然间心情又好了起来。他转过身道:“既然你找不到不许跳的理由,那我便跳下去啦!”
那丫头急得伸出另一只手,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大声说道:“没有理由,我就是不许你跳,也不许你死。”
这丫头说着话,眼里已然急出了眼泪。
赵顼心知自己理亏,便道:“好啦,好啦,我不会跳的。我只是心里难受,在这里站一会儿。”
这丫头听到赵顼说不跳了,便又破泣为笑,擦了擦将将要掉出的眼泪,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刚才可把我急死了。”
赵顼笑了笑,见她孤身一人,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没跟你在一起吗?”
“我叫益姑,向益姑。”这丫头狡黠地笑了笑道:“我偷偷跑出来的。家里近日来了个极重要的人,爹娘与哥哥都忙着应付客人呢,我便偷偷跑了出来!”
“哦!”赵顼应了一声,却并未用心听她说什么。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一人?”
“我姓赵。今日心情不好,所以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哦,赵哥哥。既然出来了,那你就陪我一起痛快玩玩罢。”
“额?”可是,他现在正是心情不好,不是么!
益姑可不管这么多,拉着他便往对岸街上跑去。
一路上,这家吃碗汤圆,那家买个糖人,看到栗糕直流口水,看到油炸桧也喜滋滋地买上两根与赵顼一人一根开心地吃着。
赵顼本是一肚子烦恼,跟着这丫头一路吃下来,刚才阴郁的心情便也一扫而空。
两人逛了一下午,吃得肚子撑得不行,便又回到桥边,挨着桥边的青石台阶并肩坐下。
益姑开心的伸个懒腰,叹道:“今日真是太开心啦!”
赵顼侧头不解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街边零嘴也吃不起的人!”况且,若不是为了陪她,他才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好吃。
若论到吃,还是爹爹最有办法,总能找到最好的吃处,带上他们兄妹几人吃个痛快。
益姑叹口气道:“家中也不是吃不起。只是娘亲管得太严,从不许我独自出门。偶尔随娘亲出门,便是走路步子跨得大些,都会被娘亲训斥,哪里能有半点自由,更别说能这般自在地吃这些零嘴啦。”
“原来你也这般可怜。”赵顼叹了口气,不禁同情起她来。
益姑笑了笑道:“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可怜。我哥哥可疼我啦,时常偷偷背着爹娘带我出来玩呢。”
“难怪你买这些吃的这般熟练!”赵顼忍不住笑道。
“呵呵”益姑亦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又上下打量了赵顼一番,说道:“我看你这身穿着,应当不是普通人家,你爹爹做何营生?”
“我爹爹是岳州团练使。”
“岳州团练使是何官职!”益姑侧头想着,赵顼刚要回答,益姑便一摆手道:“算啦,待我回去问问哥哥便知。”
她说着又对赵顼问道:“即是岳州团练使,为何来徐州?”
赵顼笑道:“爹爹不过挂个虚职。我们也只是路过徐州,爹爹喜欢带我们四处游乐!”
“唔!”益姑羡慕地点点头道:“你爹爹真好,还能带你到处去玩。为何我爹爹却是终日忙碌,我想见他一面都难。”
两人一阵沉默,陷入各自思绪之中。不一会儿,益姑突然侧过头问道:“你爹爹这样好,你为何还心情不好呢?”
赵顼咬咬牙道:“有人欺负我爹爹!”
益姑了然点点头道:“我爹爹也时常被人欺负,我娘亲说啦,官场就是这样。”
益姑继续说道:“你可以安慰你爹爹嘛!我便是如此啊,我每回劝他,他便会开心起来,还说见到我如此乖巧便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赵顼被益姑一脸认真的表情逗笑了,他以为自己算是幼稚的,却不曾想这丫头比自己更幼稚!
他看着她,突然觉得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比她长得更好看啦!
益姑虽然年幼,却也懂得害羞。突然间被哥哥以外的男子这样盯着看,一时间窘迫不堪,双颊似火烧一般红了起来。
赵顼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放在手心。益姑吓了一跳,忙抽开手,起身往桥上跑去。
刚跑得没两步,却听见身后一名仆人的声音:“唉呀,少爷,原来您在这呀。谢天谢地,总算是找到您啦!”
益姑回过头,看见赵顼正皱着眉头站起身来,他身后站着一仆人装扮的男子。
“少爷,夫人正急着找您呢,还请您快快随我回去罢!”
“好。”赵顼极不情愿地应着。他此时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抬起头,看着桥上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子,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正盈盈地看着自己。
那一幕,美极了。赵顼不知为何,忽然就十分笃定,这个女子就是他今生要娶之人。
他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动情地说道:“我长大后便娶你为妻,你可愿嫁给我?”
她的脸已似晚霞一般通红,但她仍开心地点点头道:“当然愿意,我要一世陪着你!”她没想过,自己为何会说出一世陪着他的话。
可是,刚才,当他伸手将她的手放在手心之时,她突然间有了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哥哥、爹爹都不相同,即让她害羞却又十分欣喜。她想,这种感觉,她肯定一世都是喜欢的。他的爹爹是团练使也好、虚职也罢,只要她喜欢他,那便够啦!
若干年后,再回想那次相遇,只得感叹,造化真是弄人。
韩相突然来徐州并非无缘无故,他是奔着赵顼的爹爹赵宗实而去,目的便是说服他进京接受太子之位!当时的劝说并未成功,却无意间促成了这对小儿女的姻缘。
……
此时的益姑,低垂着头,双手绞弄着手中的丝帕,半点也不曾将头抬起。
赵顼则不禁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身着鹅黄衣裙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已不再似幼时那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而是变成了如今这般娇羞模样。
可是,她这羞涩模样也极是好看,不是么!
此时的赵顼心思全都放在了益姑身上,哪里听到父皇与向大人的谈话。
皇上见此,倒也不恼。他欣慰地看着这对小儿女,不禁感叹:“唉,时间真快,一转眼我的顼儿便长大了!”
向大人亦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孩子们都长大了!”
皇上微微一笑道:“我看,他两的婚事,也是时候办一办啦!”
向大人微微一愣,随即从椅子上起身,伏在地上,此时益姑与赵顼亦会意过来,皆欣喜地伏在地上谢皇上隆恩。
皇上这话说得轻巧,却不知,为了这句话,后宫之中牵扯了多少利益纠葛。这些且不说,最终,这颍王王妃的位置终究还是赐给了益姑,不是么!
皇上此话一出,一时间房中扬溢着喜悦的气息!
皇上本就身体不适,因而众人说得一阵,见皇上面露疲态,便叩首退出了福宁殿。
……
出了福宁殿,向大人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脸上早已挂满了笑容。
赵顼亦兴奋的拉起益姑的手轻声说道:“益儿,我们终于要成婚了,你高兴吗!”
始终低着头的向益姑,此刻终于抬起头来。她的嘴边噙着微笑,只是这表情看着实在怪异,看着是在笑,眼中却是深深的悲哀。
她轻轻地微笑,一串串泪水从眼中滚落,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啊,我们终于要成婚啦!赵哥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啦。”
赵顼心中一阵激动,顾不得向大人仍在身边,他一把将益姑搂入怀中,轻声说道:“都是我不好,从此以后,我再不让你等了!”
向大人见此,立即识趣地转过身去。
向益姑伏在他的怀中,此时再要她隐藏自己的情绪,是有多么艰难!她将一只手指放入自己口中,死死地咬着,只咬得流出血来。
赵顼将益姑抱在怀中,只觉得她已哭得浑身颤抖,她的泪水又暖又湿,一阵阵地渗入他的衣襟,一直滴到他的心里。
对不起,益儿,对不起,以后,再不让你如此等我啦!
赵顼看到这样的益儿,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于她。
向经见益儿此副模样,担心益儿会出纰漏,连忙轻轻咳了一声。
赵顼立刻反应过来,双手将益姑松开,脸已涨得通红。
向经呵呵一笑道:“益儿得颍王如此厚爱,实在是她的造化。你瞧瞧,这丫头今日连话都不会说啦。”
赵顼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向大人见笑了。”
向经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只是益儿这副模样,倒是令人担心。”
赵顼扶着益姑,亦心疼她此副模样,忙道:“我派人送你们出宫罢,回去后,让益儿好生休息。”
向经拱手行礼道:“多谢颍王!”
赵顼将益姑交给向经,然后转身命身后太监安排一辆马车送向氏父女出宫。
……
向府。
当益姑与父亲回到府里时,皇上赐婚的消息早已传了回来。府中上下一片欢腾,许多得到消息的官员亦急忙赶来给向大人道喜。说是道喜,实则攀附。朝中上下,谁人不知,这皇上身体极差,薨逝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颍王是皇上唯一成年的皇子,皇上一死,这颍王必当继承皇位。那个时候,向家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向府上下,所有人都欢愉地笑着。唯独益姑,谁都不理,谁的话也听不到,只垂着双目默然回到自己房间。
向母见女儿此番模样,赶忙想要跟上前去问问女儿。向经见此,忙伸手拦住她道:“随她去罢。”
向母心中忧虑,不知女儿为何如此神情,可一转念,想到女儿即将成为颍王妃,便又高兴起来。
向宗回见此,并不作声。与前厅客人简单应付一轮之后,便寻了个理由退出厅堂,向经看一眼这个儿子,心中了然。
向府后苑益姑的房中,此时正一片死寂。她的房中没有点灯,她的侍女彩笺则静静守在门外。
彩笺见到向宗回,忙侧身行了一礼。向宗回点点头,轻声问道:“她自回来,便一直如此吗?”
彩笺忧虑地点点头道:“是的。小姐自回来,便一直坐在屋里。不许我点灯,也不许我进去!”
向宗回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彩笺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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