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临水浴月,夜风徐徐掠过荷塘,清幽的芬芳传播得很远。
徽拾乘风坐在凉亭,趴在栏杆上,这亭子几乎是嵌在水中,栏杆极矮,徽拾微一伸手便能碰到那清凉的河水,天上凉月如银,映照在水里依旧清晰,她右手探向水面,指尖划过水面,银月的影子瞬间支离破碎,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她继而轻轻撩起清水,水珠从她的指缝流泻下去,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的又跌回水里去,层起圈圈涟漪。
黄莺原本在徽拾的背后打着扇,却忽然停了下来,徽拾没有注意,继续用手拨弄着清水月影,不远处几只花鲤也受惊的四散开来躲到了莲叶低下形成的黑暗阴影里,衣袖也随着徽拾不断拨水的动作扑进水里,被水打湿,那晕染的渍迹悄悄的藏进了月牙白的衣衫里,轻轻的向上蔓延。
徽拾自顾自的笑着。
“太子殿下。”
突然黄莺叫了一声。
徽拾猛然转过头来,却见萧凌峰不知何时也走入了这座凉亭,正直直的立在她们身后,各个廊檐下早已经挂满了红灯,一步一盏,萧凌峰逆着灯光,徽拾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挺隽但却略显消瘦的身姿,就像夕照微风中广袤无垠的原野上静立的一棵香樟。
他的眼神落在徽拾探向水中的纤纤玉手上,看得徽拾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绯红,她收回手,水珠仍旧在滴滴答答,落在了裙上,徽拾拿过白绢擦了擦手。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萧凌峰一撩衣袍坐在了石凳上,黄莺为他斟了一杯茶。
“我来向我母后请罪。”
请罪?他当然需要请罪,他极力拒绝了皇后苦心孤诣为他求来的婚事,皇后听闻皇帝收回成命以后,又焦又躁,一气之下在今天早上离开皇宫搬来了别宫,名为消夏,其实是在与自己的儿子赌气。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皇后大怒不仅仅是因为萧凌峰冲撞了她的威仪让她颜面扫地,江瓶沉是江丞相的掌上明珠,娶了江瓶沉的人便能得到江和岭的支持,皇后此举全都是为了萧凌峰,但皇后的苦心经营却不被自己的儿子理解,一片苦心毁于一旦。
萧凌峰不是不理解,陷在这场漩涡里,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招揽人势的重要性,她想,他可能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的心。
也或许他曾经对着他心爱的姑娘许下过郑重其事的一生不变的誓言,那誓言牢牢的锁住了他的心,他再也没有了去违背的勇气。
“那……皇后娘娘原谅你了吗?”
原谅了吗?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殿内跪了许久,皇后却只是坐在双凤漆金檀香木座上,久久的不说话,寂静的氛围让他紧张不已,类似芍药气味的熏香原本只是轻烟些许,皇后却忽然烦躁起来,在盒子里抓起一把香片扔进熏炉里,顿时一小股烟尘腾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股浓郁的香味便弥漫开来,熏得他几乎有些气紧,他笔直的跪在地上柔软的地毯上,跪的久了地毯仿佛也变成了带着尖刺的荆棘,刺得膝盖生疼,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坚定的一定要得到母亲的谅解。最后,皇后深深的陷在椅子里,手支着额头,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走吧”。
也没有原谅他,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母后,那一刻,她好像疲惫至极,连声音都变了,低沉得让他觉得心塞塞的,好像胸口上堵了一块棉花,团团的,被水浸湿,绵濡得让他难受。
“我不知道。”
萧凌峰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低声回答。
徽拾觉得萧凌峰此刻有些落落孤寂,连眼神都是忧伤的,徽拾觉得现在的他有些脆弱,好像一尊陶瓷,只要一碰就会失去平衡摔到在地,跌成碎片,再也无法复原。
萧凌峰的指甲刮着瓷杯的杯口,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在寂寂的暗夜里与自然的声音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在怪我?”
萧凌峰忽然抬头问她。
徽拾也抬起头来,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接,她笑,有些不解:
“怪你?我怪你什么?”
“怪我没有娶江瓶沉,才会让父皇赐婚江瓶沉给了五弟。”
徽拾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对不起。”
徽拾愣了一会儿神,继而收起了脸上的难堪,再次笑了。
“我没有怪你,说什么对不起。”她说,“每个人都有拒绝的权利。但若是拒绝不了,那就只能承受,就像现在的我。”
夜凉如水驱散白日里的燥热,繁星布满漆黑如缎的天幕,星星点点好似万点萤火,一弯银月已然隐退不见,将整个夜空都留给了星子,偶尔还会有流星划逝,银汉泄影,玉宇无尘,天上是星子的天空,地上是莲荷的天空。
后窗临水,夜里凉风不断,满室都飘荡着莲叶的清香,屋内熏炉里又飘出驱蚊艾草的味道,两两相杂,倒也别有一番味道,徽拾乘凉睡在靠水的后窗下的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块薄薄的月白缎,窗户是大大打开的,她一睁眼就可以看见泄影的银河,银汉看起来又轻又浅,就像她以前的一条用银线绣满了星子的裙子,漫天的星星似乎都在对着她眨眼,她在心里默默的数起了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好像在梦里她和爹娘在徽州的夏日里乘凉时,一同斜躺在庭中梧桐下时一样,许多的丫鬟在旁打着扇驱赶着蚊虫,而她却总是不安分的爬上趴下,又时还会把一旁桌上的糕点和茶盏弄翻,可爹娘从来没有怪过她,反而会把她从地上抱在膝上,指着天上让她数夜空里的繁星,她每一次都是数着数着便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梦里何府的花园里也有一个荷塘,虽不及这别宫的广阔,但也足以在夏日里赏遍莲荷的风姿。
那些幸福的时刻好像是深深刻在了血脉里一样,徽拾常常不由自主的会想起,她已经快要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有前世的记忆还是太过寂寞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美好的梦境而已,若只是梦的话,那为什么她对于现在所谓的现实连一点点也想不起,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她想不起任何一件与云容和于连海有关的事,甚至连上个月她淋雨致病都是从黄莺的嘴里听说,她惊恐的发现,那些她名为温馨的记忆也在渐渐丧失,她开始记不起有关于徽州的事,开始想不起何府的点点滴滴,连梦中爹娘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模模糊糊,她越是想要记起但却越发模糊起来。
徽拾的心里慌极了,她发现自己对现实一无所知,她没有记忆,她不了解任何人,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哪怕是她现在称之为爹娘的人、哪怕是这个与她情同姐妹的黄莺,她觉得自己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周围没有人她都没有办法去完全相信,似乎每个人都对着她戴上了厚厚的看似和善的面具,可实际上她不知道那面具之后藏着怎样的一张脸,她似乎在明而所有人都在暗。
门外的走廊上有人在走动,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微响声,突然徽拾的房门被轻轻推了一下,继而门被推开了,徽拾赶紧闭上了眼,脚步声渐渐靠近徽拾,一股幽香也袭了过来,徽拾知道是黄莺,但是心里还是隐隐害怕起来,就像才听了一个灵异故事那般,在暗淡寂静的房间里,除了荷塘里洪亮的蛙声,徽拾就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一动不动的躺着,不敢睁眼。她感觉黄莺提了一下她盖到胸前的月白缎,又在熏炉里加了些艾草熏香,然后才轻轻的离开了徽拾的房间。
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徽拾才敢睁开眼来,双眼好一会儿才重新适应了眼前的黑暗,额上湿濡濡的,她竟然被吓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长夜漫漫,徽拾一直睁着眼看着这片璀璨的天空,努力回想着那些似梦似真的场景,她不敢闭眼太久,她害怕一闭上眼就睡着了,而一睡着可能就会把依稀能够记得的全部都悉数忘却,她不停的在空中一遍遍的描摹那些能够记起来的人和物,生怕自己一下子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好像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容易在寂静的夜慢慢流失,就像迷路的人最容易在黑夜迷失归途。直到天空中繁星渐渐隐去,只余下几点疏星挂于天际时才终于撑不住睡意陷入了沉睡。
徽拾被人摇醒时天都已经大亮了,临水的后窗仍旧敞开着,一睁眼便能看见广阔的天空,清晨的天空是蓝灰偏白色的有些暗淡,一团团好似棉花的白云静静的浮在空中,云雾里还没见红日的影子,听说昨日屋外的天气很是闷热,兼之晨风来势汹汹拂在身上竟然有些许冷意,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
徽拾睡眼惺忪的转头看着黄莺,眼睛有一点睁不起来的感觉,想必是昨晚熬夜太久没有休息好,她向来都是这样,若是熬夜,眼睛一定会肿得像鲜桃。
“怎么?”她还有些懵。
“小姐,殿下派人来接你回府了。”
“回去?你去告诉来人,就说我现在不想回去,让他过几日再来。”
黄莺却是急急的一把拖住了徽拾的衣袖:
“不行啊!我说过了,来人说殿下让你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徽拾觉得有些头疼,掀开了身上的月白缎,皱着眉交代徽拾去收拾来时带来的东西,她自己则去梳洗打扮,几日前嘴里长的溃疡刺激得很是疼,草草的用了早膳后徽拾去贤妃那里告辞,毕竟来的时候是随着贤妃来的,走,当然于情于理也要去向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辞行,不管萧凌隐对她如何,贤妃对她到现在为止还是很好的。
一走出别宫的门,徽拾便看见来接她的马车,唐宁恭恭敬敬的在门口迎她,徽拾仔细的打量着唐宁,只觉得他眉间带着隐隐的英气,一张清秀的脸却洋溢着浩然正气,让人一看就不免生出信赖的感觉。
徽拾本以为这马车是单独来接她的,理应是一驾空车,没想到她一掀开车帘,顿时吓了一跳,她以为的空空荡荡的车里却端端正正坐着萧凌隐,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的注视着她,徽拾坐进车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掩的尴尬气氛又开始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蔓延,徽拾感觉如坐针毡。
“殿下,你怎么到别宫来了?你是顺路来这看贤妃娘娘的?”
徽拾的语气恭敬,像每一个妻子对丈夫无比顺从的那样温柔。
萧凌隐却有些不适般的蹙眉,眼里的情绪瞬息万变,有些复杂。
“不是,母妃那边我改日再去,今日只是来接你回去而已,我怕唐宁一个人来请不动你。瓶沉过门的日子快到了,希望你作为正妃能回去主持大局。”
徽拾觉得心被刺了一下,前几天嘴里上火生出的一个溃疡更加疼痛了,舌头轻轻的舔了一下,顿时痛得她吸气,眼泪花都开始在眼里打着转儿。她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泪光闪闪的狼狈样子,她努力的想要把泪花逼回眼底去,却是适得其反,越逼它,它却越放肆。
口腔里的疼痛也刺激了她的愤怒:
“你娶她又不是我娶她,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吗?大局?什么叫大局?不就是挂几根彩带挂几盏红灯吗?一个妾而已,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徽拾忽然闭口了,脸上的血色也退了几分,她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激怒萧凌隐,但是心里腾腾的怒火让她倔强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随时泪眼模糊,但她还是看见萧凌隐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徽拾此刻觉得自己真是恶毒,明明他们俩的悲剧就是因为她才造成的,若不是因为她,江瓶沉堂堂一个丞相千金再不济也不至于做个侧妃,都是她棒打了鸳鸯,是她生分了比目鱼,罪恶感开始泛滥,怒气也渐渐的占了下风。
徽拾将头重新低了下去,眼泪也簌簌的流了下来,沁进衣衫里,晕开一团团渍痕,像绣在布上的花儿一样。
徽拾抹了一下静静的流淌了满面的泪水,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赴死那般:
“殿下,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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