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已经转向了仲秋,天气也开始渐渐凉下来了。
园里的花木几乎都凋零了,但唯有菊花还开得艳丽。
徽拾一个人在于府的花园里游赏,在屋内闷了一个多月,能再次见到屋外广阔湛蓝的天空,感受着凉爽轻柔的风,还是让她兴奋不已,池子里的荷叶已经枯残,片片枯黄却也别有一番精致,季节更替是自然规律,没有谁能让时间静止然后永远将春绿留住。
再美好的东西都会有失去的一天,但再痛苦的事情也有过去的一天,人们只管把所有棘手痛苦的事都交给时间就好了,伟大的时间永远都是伤痛的抚慰者,它能让心痛欲死的人慢慢沉静下来,直至将所有痛苦都留在过去变成回忆,直至那个曾经心痛欲死的人能坦然面对过去然后淡然一笑。
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虽然她现在还不能做到淡然一笑,坦然面对过去,徽拾想,但她终有一天可以。
身上的伤口都结痂了,只有少数很深的伤口还有些痛痒之外,绝大部分都已经好得如同最初,特效的药膏将那些伤痕从她的身上抹去了,干净得好像从来未曾有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但是那些伤口却深深的烙进了她的心里,那一鞭鞭打在她的身上,更打在了她的心上,她的心亦像她的身一样被抽得血肉模糊,身上的伤口容易好,但心不一样,被伤过一次可能永远都不会痊愈了,那些伤永远的留在了心上,她将那些伤密密包裹不对人袒露,现在已然溃疡,在每个无眠的深夜依旧痛得难以忍受,清泪滚滚。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驱散了些许的凉意,金色的阳光在徽拾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她感觉很是惬意,她倚靠在湖心亭的柱子上,看着满池的枯荷,锦鲤依旧不知春秋似的在叶下嬉戏,鱼尾时不时的划开水面,牵起水纹无形的伤痕。
今日的于府比起往日宁静了许多,因为于连海带着于升鸿和云容去参加三皇子萧凌综的丧礼了,而她如今伤势还未痊愈,所以未有前去吊唁。如她所知,萧凌综还是死在了尹梅雪的手里,尹梅雪依旧下落不明,若是无误,那么皇帝也活不了多久了。
徽拾倚栏而坐,心里有一种洞察世事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知晓所有人的命运,但也仅仅是知晓而已,她只能想一个台下的观众一般,无能为力的看着所有人走向既定的命运而无法改变,亦如当年看戏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戏中人物死别生离却无力改变,因为一切早就被写好了结局,一切都有了定数。
她似乎知道所有,但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前路茫茫,眼前一片混沌,她看不清,亦无力挣脱。
半月之后又遇上了中秋节,丽水街上又是花灯盏盏,夜市繁闹,一如往常,但又似乎比往日更加热闹了些,无数的红灯像是一颗颗明珠,忽的便串起了整个京城,像是为京都披上了一件华美的衣袍,美得炫目。
徽拾一个人在人群之中拥挤着走,路旁小商贩的叫卖声亦是引人注目,各色各样的美食更让徽拾垂涎不已,但她挤在人群中间,实在没有办法停下来去品尝,只能远远的看一眼那些商贩们殷勤的动作和和蔼的表情,一张张讨好的脸庞在热气腾腾的食物背后却笑得那么让人欢喜。
皇子的大丧也阻止不了百姓的娱乐,短短半月,城内各处的灵幡撤去,又换上喜庆的红绸一一挂满了楼阁,大红的灯笼也盏盏高挂,洋溢着佳节的喜乐气氛。
中秋节明明每年都有,可徽拾却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过过中秋节了,脑海里似乎都没有关于中秋的记忆,如今再次看见这繁盛壮美的景象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被人群拥挤着朝前走,她茫然的迈动着步伐,努力的想要想起关于中秋的一星半点的记忆,想了好久好久,才有一次回味的机会。
徽拾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有多大,只是依稀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那时爹爹和娘亲都还很年轻,爹爹带着她和娘到徽州最好的食楼去,她记得美味的月饼摆了满满一大桌,桌上铺着柔滑的锦缎桌布,桌布上绣着美丽的嫦娥,四下里摆放着装点节日气氛的菊花,四面空空的毫无遮挡,一抬首便能看见那轮银白的皓月,在轻云的托举上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就像一个美味的月饼一样。徽拾举着手里的月饼趴在栏杆上遥望,举起手中的月饼想要与皓月一比,却沮丧的发现月饼的周围被雕出了花纹,一点儿也不像月亮那般圆润。一口咬下去,微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便满足的微笑起来。
他们所在的楼层很高,徽拾低头朝下望去有一种俯瞰众生相的豪壮感,象征节日的红绸飘扬在风里,盏盏红灯也随风打着转儿,宽阔的条条街道此时却被拥挤得水泄不通,人流密密,像水浪被阻塞了一般缓缓流动,连街口的大树上都挂满了小小纸灯笼,郪水河面上飘着盏盏河灯,闪闪烁烁浮在水上,密密的亮点让人忽而想起夏日的繁星,河流弯弯绕绕,直至将整个城市囊括在自己的怀里。对面青山隐隐,藏在微凉的月光里,与山下的繁城想必显得落寞而黑暗,只有半山上的寺庙里亮着灯笼,在落落孤寂的青山上点起了明灯与下城遥相呼应。
一个月饼吃完,手上黏着一层薄薄的油,她离开栏杆,踏着月光返回桌边让娘亲帮她擦拭。爹爹挑了一块鱼到娘亲的碗里,娘亲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声“谢谢”,连脸都未曾抬一下的帮她继续擦拭着双手,她觉得娘亲有些冷漠,至少对爹爹来说是冷漠。
在她的印象里爹娘一直都是相敬如宾,从来没有过争吵,但是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恩爱,她总娘亲身上似乎总是笼罩着一股无形的忧郁,她觉得娘亲似乎并没有那么幸福,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思绪像是水纹一般荡漾开去,越荡越远,她忽然想起被存放在记忆深处的一幕,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她从午睡的梦中转醒,迷蒙间听见有人在压抑着哭泣,她微睁着双眼,却看见娘亲蹲坐在地上,捂着嘴呜呜的哭,而娘亲面前放着一本陈年的旧书。她眯缝着双眼一动不动,她就静静的看着娘亲,那时候不懂娘亲的忧郁从何·而来,也不知娘亲为何痛哭,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徽拾记得于连海曾经和她讲过关于和娘亲云纺之间的事,难道……母亲爱的人会是于连海吗?可是于连海明明说过云纺不爱他的呀?是于连海自己都不知道还是他可以编造的故事来骗她?徽拾有些不明白。
忽然,跟随着人群的徽拾没注意脚下,一脚歪斜下去,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她慌忙之中伸手去抓任何可以使她站位的东西,忽然间,一条手臂伸过来揽在了她的腰上,一下子便有力的将她提了起来,徽拾惊魂甫定,虽然对于对方揽住了她的腰而有些不适,但心里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摔倒下去,否则今日自己就该命丧黄泉了,她抬起头找寻救命恩人,猛的一下便看见一双清亮的双眸,如画的眉眼,却是一张好看的脸洋溢着熟悉的温和笑意。
徽拾眼睛重新站稳了脚,但萧凌峰似乎还没有打算放开她,他护着她避免再次被拥挤的人潮挤倒,他揽着她缓慢的在人流中前行,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熏香气息,还夹杂着夜露的寒意,他们在人流中前行,却让徽拾感觉拥挤得那么安心。他带着她走,不知要走向何处,他不说,她亦不问。
等到人稍微少一点儿的街尾,萧凌峰才缓缓的放开她,徽拾低头整理着衣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能感觉到萧凌峰的视线一直投射在她的身上,徽拾的全身渐渐泛起热来,在他的目光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明亮的光熹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脸一般晾在光里,一般隐在黑暗里,灯火在她白皙的脸上明灭闪动,她的双眼盈盈若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美,美得连万千灯火都齐齐失色,萧凌峰微微有些晃神,朦胧间似乎又回到那日的桥下的光景。
“这街上真挤。”徽拾状似无意的说道。
“嗯。”萧凌峰答道,“介意陪我去泛舟吗?”
萧凌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河岸边,徽拾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泛着波光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画船,红灯萦绕,帘幕翻飞,在这灯火夜里看来也很有一番意境。
甲板上船夫在轻轻的摇着桨,画船亦是在平静的河面上缓慢的移动着,船头不时的推开水面上飘着的盏盏河灯,船内一片雅静,将岸上的喧闹都隔绝在外,楠木桌上几盏瓷盘上盛放着糕点,做工精致,尤其是几碟月饼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萧凌峰沏了一壶茶,为徽拾倒了一杯递给她,徽拾伸手接过,滚烫的温度已经随着杯壁传了出来,而萧凌峰却似乎没打算给自己倒茶,而是拿出了一壶酒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徽拾看着他的动作,忽然笑了一声。
“怎么?有好酒就自己喝,只让我喝茶?”
萧凌峰亦是愣了一下,看了眼面前的酒,又看了眼徽拾,继而说道:
“女孩子还是不喝酒为好,再说现在是晚上,你要是喝醉了回去怎么交代?”
“看不起我。”
话音未落,徽拾一伸手就将萧凌峰面前的那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杯酒也不至于能醉倒我。”
她莞尔一笑,萧凌峰有些晃神。
夜风凉凉,轻轻的吹开了对半悬挂的白色轻纱船帘,中间透出的缝隙向他们展示着岸上的热闹繁华之景,萧凌峰抬眼从那罅隙里往外望去,一座玉白色的高大拱桥伫立在不远处,桥上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古老的玉白色石桥在无数灯火的照应下更显得古色古香,仿佛就是半块玉璧似的横跨在玉带河上,桥上的雕花石柱上也被挂满了小盏的花灯用以装点节日的气氛,看起来就像是嵌在石栏桥上的明珠似的。
萧凌峰一眼就瞥见桥上的一个石柱边倚着一名年轻的姑娘,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久待不至的人似的,虽然她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与这喜气的节日并不相和,但她似乎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尽管桥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她始终坚持在自己原处的位置上,任凭人群你拥我挤,她依旧不肯随波逐流,隐匿人潮。
萧凌峰的心像是被谁狠狠击了一下。
他开始有些局促不安,连端着酒杯的手也因微抖不由自主的收紧了,他有一种即将揭露一切的焦灼感,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样,但他知道,但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玉带桥上。”
萧凌峰虚指了一下帘外的拱桥,状似无意般的说起,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但声音依旧有些颤抖,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遂低下头去喝酒,他在酒杯里看见了自己闪烁的眼睛。
明明自己只说了这一句话,什么能够暴露自己目的的话语都没说,可是他还是紧张得成了这副模样。
徽拾正在吃月饼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透着满满的疑惑,她吞下了口中的月饼屑。
“不会吧,我怎么没印象?”
萧凌峰抬起头注视着她满眼的疑惑,紧张感也随处消散:
“就是今年的元宵节,那晚你就站在桥上,我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船里。那晚你将发簪掉落了下来,是我帮你用筷子将簪子撑上去还到你手里的。”
萧凌峰确信这件事徽拾是不会忘记的。
“喏,就是你头上的这支,像木槿骨朵般的,是南山玉,我记得很清楚。”
徽拾伸手触了触发上的玉簪,温润的触感传到指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发簪,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但她对萧凌峰口中的初相识却印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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