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滴滴答答的下起了小雨，该是雨季到了。滴滴雨声打在窗外不远处那株高大翠绿的芭蕉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声一声像是打在他的心上，那清润的雨水也像是眼泪哗哗倒流进心底，将整颗心都冲刷得那么一层不染。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姐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十岁，那一天也是个雨天，是盛夏时节的倾盆暴雨，还伴着骇人的雷鸣闪电。他和爹爹一起进何府面见老爷夫人，他怯怯的跟在爹爹的身后，走过一条条光滑明净的青石板路，四周满是被笼罩在烟雾大雨里姹紫嫣红的朦胧美景，他手里拉着爹爹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开，他很害怕，连油纸伞打歪了也不知道，等走到抄手游廊上的时候衣服已经被淋得湿透，湿湿凉凉的黏在身上，他一双湿透的布鞋黏满了府外带来的黄泥，混着雨水将脚下一片干净得如同明镜的玉白色石地板弄得泥泞不堪，被流泻如瀑的大雨浇得像是一丛茅草一样乱蓬蓬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他摇着头想将头上的水甩干一些，不小心将水甩在了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里面的画眉惊叫着上蹿下跳，他吓了一跳，紧紧的靠在爹的身上，带他们进来的仆人怒声呵斥，爹爹赶紧拉着他赔罪，那一刻他脸红到了脖子根，满面滚烫，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被推搡着跪在地上，对着那只刚刚受惊的笼中画眉。

　　突然，大雨中走近一个粉色的身影，仆人立马换上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对着那个粉色的身影点头哈腰的叫了声“小姐”，他心里明白这便是何老爷的独女仅有八岁的何秋晚了。

　　“这是怎么了？”她边问便将手里哗哗流着水的雨伞递到了仆人手中。

　　他确信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是树上的百灵，像是山涧流淌的溪水，又或许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最像的还是大小不一的玉珠错落跌过玉盘边缘发出的泠泠之声。

　　“小姐，是这个不懂事的奴才惊扰了夫人最喜欢的画眉鸟。”

　　他双肩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脸颊绯红的感觉和自己几乎被咬破的唇皮，膝盖在坚硬的廊下地板上跪得生疼，风中冰凉的触感挟着雨水卷到身上，在盛夏之日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冻成冰碴，他低着头跪着，只看到那粉色的裙裾渐渐靠近自己，一股淡若幽兰的芬芳袭来，他觉得自己恍然处于空谷，笼中的画眉又上窜着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催促着主人为它报仇，他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或许眼前的粉色身影会抬脚朝他脸上踢过来。

　　不过短短走几步的时间，他觉得久得像是过了好久好久，那粉色的裙裾近了、更近了，他已经做好了挨上一脚的准备，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始终没等到那踢在脸上的一脚，预想中的疼痛始终没有传来，反而是右臂一暖，有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隔着湿透冰冷的粗布短衣，那人的掌心格外温热，从右臂一直暖到了心里。他睁眼，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女孩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她的眼睛好似晨星，眸光闪闪带着笑意，她嫩白如玉的双手正贴在他溅满了泥水的右臂上，那道一直温暖到心底的热源正来自这双瓷白的纤纤玉手。

　　他的眉毛、睫毛上都挂着大滴的雨水，横流了满面，像是他流泻了满面的泪水。

　　“一只鸟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吗？”

　　她微愠的脸色让那个满面谄媚的仆人退到一旁，手里还拿着那把滴着雨滴的彩绘三月桃花的油纸伞，尽管被水淋雨打但那桃花仍旧灼灼，红得像是要在伞面上燃烧起来一般，沿着伞骨流泻而下的雨水一条一条汇成小溪一般的模样，从廊上明净的地板上一直流到了廊外的雨地中。

　　雨水微微迷蒙了他的双眼，但他还是清楚的看见眼前的女孩拥有一双澄澈明净亮如星辰的剪水双瞳，清明如镜几乎能映照出他瑟瑟发抖的凄惨模样。那如同玉珠跌落的泠泠之声更像是一把刀，从那以后就将她的一切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上，从那以后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怀，生生世世都无法忘怀。

　　他转头从那扇錾金乌木窗向外望去，烟雨蒙蒙笼罩中庭，像极了十岁那年何府的淡淡云烟，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噼啪啪，将芭蕉叶冲刷得鲜绿欲滴。乌压压的灰云压得低低的，好像压在了头顶上，随时都要倾覆而下，青石板路被冲得光可鉴人，泛着明澈的水纹，轻轻的荡漾着一圈圈推开去。

　　迷迷蒙蒙间，他好像回到了七年前那条雨中的抄手游廊，那枝艳丽的灼灼桃花，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顶在伞面上被雨水冲刷得秾丽无比，在满院暗淡的烟雨蒙蒙里染上了一簇不合时宜的春色，那伞下出露的却是一张胜比春色的稚嫩脸庞，她有着一双温热的纤纤玉手、她有着堪比玉珠跌落的美妙声音，她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明如水晶的心。

　　他负手站立，双眼定格在那株被淅沥雨水打得无力的滴绿芭蕉，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雨势渐大，秋风卷过，裹挟进来凉凉的雨丝，淋在窗台上种着的一株金茶花上，秀丽雅致的淡黄花朵染上雨珠被衬托得更加鲜妍，像是美人脸上将坠未坠的清泪。

　　满室寂然无声，隔着像是过了多么多么久远的沉默。

　　“好。”他说。

　　淫雨霏霏，绵绵细雨连着下了好几天，滴滴答答的声音整日整夜的响着，从窗外滴进了梦里。徽拾辗转反侧，那滴滴答答的雨声一直响在梦里，连睡觉都睡得不那么安稳。

　　小邱离开的那天是她正式被册封为后搬进凤仪宫的那天，雨势随着这好几天的倾泻也消退了许多，雨丝细如牛毛，远远看去又像是绣花针一样清亮，一根一根斜斜的插进平平整整的石板路。

　　萧凌隐对于她请求让小邱返回徽州没有任何怀疑，他没有任何迟疑就答应了，还赐予小邱黄金百两、珠玉十斛，更是在徽州为他置下百亩良田。但小邱临行时候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带着年老的官员将要告老回乡的那种淡漠，连叩首谢恩都是那么木然，他在密密如同牛毛的细雨里叩头，站起身时膝盖上有两团湿湿的痕迹。

　　徽拾没去送他，黄莺也没有。

　　她从立政殿去凤仪宫的路上还下着密密如同牛毛的细雨，她一次次推开黄莺为她撑伞的手，她瞥见那伞面上是一枝翠竹上面歇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燕子，酷似剪刀的燕尾斜冲着向下，好像随时准备着剪破这油纸伞面。

　　她在雨中一步步的走，一步步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地面上积起的薄薄的一层水随着她的踏入轻荡涟漪，每走一步心都忽上忽下像是溺水之人在深水里挣扎，路过一道道朱漆大门，转过一条条深巷，当她踏进通往凤仪宫的那条必经的长长走廊时，细密如同绣花针的雨丝已经将她身上的大红绣金凤凰皇后服浸得润润湿湿的，不像干燥时那么舒适但也绝非湿透时那般黏腻。

　　走廊外有着蓊蓊郁郁的花木，将整条走廊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像是没有尽头的一眼洞穴，她一直都很害怕走这条充满阴影的道路，阴阴森森，即使点着灯也似乎朦胧得看不清路，好像是一条不归之路一般，她害怕自己一走进这片阴影里便再也看不到走廊尽头的光明。以前走这条路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身边有很多人可以依靠，所以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这条阴森的长廊，而现在，她觉得身边冷冷清清，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迟早都要让她自己来走过这条恍如不归的长路。

　　虽然黄莺持伞正站在身后，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孤立无援过。

　　她缓缓踏进这条幽深的廊道，来自那丛蓊蓊郁郁的不知名花木散发出的奇异幽香袭来，包裹她的全身，雨水溅落散发出的独特的泥土气息透过花木的枝枝蔓蔓传到鼻间，混着花香她仿佛回到了以前还在家时每一次大雨过后，她总喜欢赤着脚在院子低洼淌水的地方去踢水，那时也会有花香混着这泥土的气息带给她幸福的气味，那时她还很快乐，没有这么多烦恼，没有这么多抉择，没有任何人离她而去。

　　小邱应该已经出城了吧，她想。

　　她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小邱时的那天，好像也是个雨天，可雨势好像还大了许多，她站在走廊上都几乎看不清墙角那簇攀垣爬壁的打碗花，只能依稀看见那藤蔓上绽满的粉白花朵被大雨淋得有气无力，再也无法对着天空张开它的小喇叭。她望着厚重的雨幕，满院烟雨迷蒙，“噼噼啪啪”的雨流将青石板小径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在那上面都可以照见人影。她百无聊赖的倚着围栏听着雨声却隔着厚厚的雨帘听见对面的游廊之上传来隐隐的呵斥之声，她随手拿过身边的一把伞穿院而过，看见满面尴尬赔笑的邱叔叔身旁跪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他瑟瑟发抖在这盛夏时节却宛如身处严冬，他低垂着头匍匐在地，一身湿漉漉的连头发都在往下滴着水流，好像山涧即将断流的瀑布，脚下也满是泥泞的一滩水，将亮如明镜的玉白色石地板弄得肮脏不堪，她犹记得自己当时微微蹙了下眉头，她有些嫌弃面前这个卑如蝼蚁脏如乞儿的少年，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忍住自己内心涌动的嫌恶，将那少年从地上扶起，她感到他冰如寒霜的右臂在她碰触到他时猛然缩紧，粗布短衣上黏腻的泥水让她的双手微抖，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猥琐讨好的面孔，不曾想却看到的是一张带着惊惧但却眉眼如画的脸庞，虽然他被这场暴雨打击得狼狈不堪、被何府的下人呵斥的凄惨无助，但是他却拥有一张与这惨淡的一切截然相反的俊逸面容，他不同于其他仆婢的卑躬屈膝，那时的他拥有一双惊如小兔但却亮如明珠的一双眼。

　　那一刻，她忍不住要冲着他笑。

　　徽拾走在这稍显黯黑的廊道里，思绪沉沉间忽然看见前方的一洞光明，好像误入山穴的人在错综复杂的道路里终于跌跌撞撞的找到了出口一样，她露出一个像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行将绝望时重获新生一般的喜悦，那一线光明似乎成了她今生唯一可以抓得住的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也没有所谓的未来，但此时此刻她爱上了不远处的那洞光明，只有堕入过黑暗的人才能明白一线光明的可贵。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维持着皇后应有的威仪努力按捺住心底微涌的激动，朝着那一洞光明缓缓的稳步走去。

　　踏过凤仪宫殿前的一条卵石小径，秋风萧萧肃杀了人间，满地铺满了应季而落的枯叶，软软的踏在上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地毯，走过时发出续续的“咔嚓”脆响声，路过道旁的那口镶嵌满鹅卵石的古井台时，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好像视而不见一般缓缓走过，但她知道自己心里泛起了阵阵惊骇，那眼幽深的水井像是一只幽深无底的眼睛，无时无刻都在梦境深处久久的凝视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好像有一股无言的森冷从背后席卷过来，刚刚被雨水浸润的衣服此时变得格外厚重，她觉得衣服压得她有些吃力，潮湿的衣服又给了她莫名的寒意，好像湿润的雨随着外衣直直的浸润到了身体里面，那黏黏湿湿的感觉贴在心上，沾上了一层泥土的灰。

　　恰值一阵秋风卷地而来，从面前侵袭过来，挟裹不起地上被水淋得厚重的落叶，却低低的卷起地上树叶脆裂的渣滓混带着泥水对着她的裙裾直直的扑过来，她躲闪不及，绯红的裙边被弄得污浊不堪。

　　徽拾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穿过中庭径直走向殿内，她觉得自己此刻真是累极了，衣服被雨水浸湿更加沉重，心也坠得沉沉的，肚子也隐隐的发起痛来腰都快要撑不住了，拖得她快要迈不动步子，她真的好想好想好好休息一下。

　　原先稳稳当当的步子此时也变得深一脚浅一脚起来，明明离大殿门口不过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她走起来却如此艰难，眼前开始冒起了星星，视线里雕梁画栋的鲜明色彩也恍恍惚惚的褪去颜色，她几乎快要栽倒在地，心慌乱起来，她猛然护住了隆起的腹部。

　　她以为自己会倒在这冰冷坚硬的鹅卵石小径上，不过好在黄莺见她歪歪斜斜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前清明了许多，她冲着黄莺感激一笑，借着黄莺的力量她勉强走入了殿内，刚到殿口她却僵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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