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前方的光线在霎时间大盛,谭皓彻撑着油纸伞远远望去,高高的宫殿回廊上,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在地面上投射出狭长的影子,雨丝几乎快要停止了,而谭皓歌只觉得,周身富丽堂皇的府邸在眼前是那么的刺眼,让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将一切锦绣辉煌都屏蔽在视线之外。
温暖的阳光从他的身边移走,随之一同离去的还有谭皓彻好似冰层下千年顽石一般冰冷的内心,他的右手握紧了伞柄,目光微微有些彷徨,合达海边的灵动少女,一转眼间,已经能走到了第十七年的立秋。
朝中众人都对这个沉默无声的信王殿下避而不及,人人都知道,直接造成宁阳城瘟疫恐慌的人便是这位信王殿下的授业恩师,谁都难以忘记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噩梦,于是每当谭皓彻走出自己的宫殿,所见到的都是一些面色冷漠的宫人侍女,没有人愿意发自内心地选择相信自己。
除了萧舲。
站在石阶之下,谭皓彻看着萧舲的笑容仿佛是从心底里洋溢出来一般,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她的脸上,递上油纸伞,轻声问道:“要回去了吗?”
萧舲讶异:“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张洋溢着喜悦的笑脸,是在一只被锁在深宫之中的飞鸟所不曾拥有的。于是谭皓彻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广场上里缓缓响起,像是在湿寒空气之中穿梭来去的一丝暖流,少年的脸上盛满了温和的神情,让他的面孔呈现出旧时的清秀:“你走了,皇兄会很担心吧?”
“是啊,不过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
后面的话,谭皓彻一点都不想听,他缓缓闭上眼睛,表情那般平静,眉心却轻轻蹙起,摇着头说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萧舲的话头被藏在喉间,她看着谭皓彻眉心那一汪如同雾霭般的落寞,忍不住抬手去轻抚那皱褶:“一起去吧,说不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这一句心照不宣的回答,让谭皓彻心头微微扬起一阵暖意。
离开宁阳城的时候,只有两匹上好的皖北雪龙驹,谭皓歌站在城楼上,望着萧舲策马奔腾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内心深处猛然一顿,但是随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欣慰,宫女看见他这副样子,也略略放宽了心。
转过头来,谭皓歌迅速恢复了冷峻的神情,他看向不远处等候多时的许大宝,问道:“韦和通,还没有找到吗?”
许大宝愁眉苦脸:“十万大军已经被我们带人收编回来了,但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韦和通去了哪里。”
“这个老狐狸,”谭皓歌眯起眼睛,右手的手指轻抚着自己的下巴,冷哼一声,对许大宝说:“继续找,就不信掘地三尺,还找不到一个人吗?”
“臣觉得,掘地三尺也未必……”许大宝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门和关往西便是龙陵关了,所以臣觉得,他会不会是……”
“那仁格沙漠?”谭皓歌眉梢一挑,嘴角扬起一阵冷冷的笑意。
“谁在那里!”刹那间,军人多年练就而出那敏锐的观察力,让许大宝忽然向右冲到了一处假山之后,他伸手一抓,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便像一只小鸡仔一般,被许大宝提溜着扔到了谭皓歌的面前。
“抬起头来。”
小太监浑身上下抖似筛糠,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对谭皓歌说道:“陛……陛下……”
“说!你在偷听什么!”许大宝一脚踹在小太监的脊梁骨上,小太监整个人铺在地上,雨后未干的土地上,溅起一阵泥水,打在了小太监的脸上,小太监哭丧着连,两只手胡乱在空中抓着:“奴才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啊!”
“那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也许是许大宝过于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小太监,也或许是小太监一时语塞,总之他磕磕巴巴的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谭皓歌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兴趣,便挥挥手对许大宝说道:“丢给掌事太监,杖责三十。”
小太监一定,连连磕头,直到额头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土。
傍晚时分,谭皓歌在宫中掌灯阅折,烛火摇晃了两下,他放下笔,对着黑暗处轻笑一声,缓缓说道:“出来吧。”
一个黑影慢慢从黑暗的后方探出一只脚,但也紧紧局限于此,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黑影说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谭皓歌吹了吹宣纸上还未干的墨汁,并未抬头,仿若无人一般,冷声说:“你在这宫里徘徊这么久了,我若没有一丝察觉,还怎么好意思做你的夏正德的义子?”
黑暗里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他冷笑一声:“看来,你真的是长大了。”
“说罢,你到底想做什么?”谭皓歌将宣纸对着,纸张的翻动带起一阵轻风,将烛火摇曳得更加迅猛,晃动的光线下,夏正德的面貌若隐若现。
“你能有今天,我很欣慰。”
“会么?”谭皓歌头都没有抬起来,他仿佛是在对着一团空气自言自语:“这一切,我都是逆着你的要求做的,如果现在你站在我面前,痛骂我一顿,也许我会好受一些。”
“我为什么要斥责你?”夏正德向前迈了一步,瘦削的身子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身影:“不对,我是要斥责你,斥责你为何止步于此?”
谭皓歌有些充愣:“你的意思是?”
夏正德抬起头来,烛光在他的脸上打下晃动的阴影,他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说不尽的沧桑:“你的大仇,就这样报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谭皓歌眯起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只木偶般,一举一动都被这个叫做夏正德的人牵在手里。
“你的仇人是谁?难道仅仅是一个代理监国的太后吗?不要忘了,当初挑起战乱的第一人是谁,下令火烧桓安城的又是谁,不要以为,你坐在这金黄色的椅子上,便可以忘记心底的仇恨,谭皓歌,你的大仇,远远没有结束。”
喜欢南渡舲歌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南渡舲歌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