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殿之上,从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他停在谭皓歌面前十几步远的位置上,静静地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背光的暗影里,宫外的灯火穿不透他通身的黑暗,谭皓歌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周身一片黯淡的光圈,手背轻轻碰到温热的茶杯,水面微微泛起波澜,一瞬间茶香四溢。
“你讨厌饮茶。”夏正德自信满满地开口,“可为何现在能够饮下着苦楚的液体?”
谭皓歌手肘拄在桌案上,嘴角稍微牵起一个弧度:“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我?”
夏正德点点头:“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嘛?”
门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狂风横扫,悬挂在门外的灯笼开始摇晃,不断晃动之下的人影显得凌乱恐怖,夏正德那种自信让他从心底里泛起一丝恶心,然而殿内烛影深深,心头萦绕着太多的疑问,他开口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头许多年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很多时候,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阴影里,夏正德左侧走了几步,缓缓坐在一旁的木椅上,长叹一声,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惆怅:“是当年那个人人喊打的私生子?还是后来被宣王重用的门人能士?或者是最后名冠大陆的广博学者?这些都是我,也都不是我。”
恍惚间,夏正德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夜,桓安城恢宏的大宅院内,那个偏居在一角的小房子里,他捧着一本刚刚从书房里偷出来的古书,在蚊虫环绕的角落里低头阅读,那一天,管家发现了书房内有书籍遗失,便将他拖到了老爷面前,一顿柳条鞭子之后,他对眼前的这座深深宅院痛恨到了极点。
直到那一天,年幼的国主在官员们的簇拥下,走进了这座世代荣耀的宅院内,他作为不能露面的“下等人”被塞进了柴房里,只能在门缝之中,看见那个面容稚嫩的皇帝,紧张地环顾着四周。
“他是谁?”从未见过帝王的夏正德,缩在门后怯生生地问,话音刚落,却发现四周根本无人回答,那些奴隶早已经在繁重的劳作当中消耗掉了全身的力气,难得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倒在潮湿的稻草上,早已经睡得深沉。
夏正德仰起头,面色上是对往事的追忆:“而后的几个月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就像是被簇拥起来的星斗,很明亮,但是难以靠近。”
“那个人,就是我的父皇对么?”
“后来我知道,原来明黄色只有一个人可以穿,”夏正德没有理会谭皓歌,反倒是眸色深深地望着前方,沉浸在自己的追忆之中:“原来那个人就是国主,可是他那么远,是我们这种下贱之人,永远没办法接触到的存在。”
而事实上,命运的际遇总是那么飘忽不定。
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寒冬,当夏正德拖着一箱烧红的木炭,正艰难地走在雪地里,却看见前方巷口的拐角处,一个明黄色的小男孩冲出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小男孩的手臂不小心触摸到了木炭的边缘,“撕拉”一声在手肘出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灼烧痕迹。
“你知道么。当时我真的吓惨了,如果让人知道我伤到了陛下,那恐怕我连柴房都不能待了。”夏正德笑着摇摇头,仿佛是在说着童年的旧事:“可是他并没有怪罪于我,他拖着我躲进拐角里,我看着眼前跑过去一众士兵,他们高高大大的,浑身上下的铠甲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朦胧的记忆力,谭皓歌响起自己怯生生地指着手肘处的伤疤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父王总会哈哈大笑,告诉他:“这是父王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之间,留下的暗号。”
“你没事吧……”
看着夏正德胆怯的双眼,谭望齐笑了,拿起积雪在伤口上胡乱擦拭了几下,笑着说道:“没事。”当他的目光落在夏正德身上的奴隶装扮时,面色上浮起一阵关切:“你是奴隶?”
年幼的夏正德吓得跪在了地上,他知道奴隶是没有权利直视主人的。
“你的手冻僵了……”没有想到的是,年幼的小君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大大的衣袖里,夏正德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温暖。
谭望齐从来都没有怪罪过夏正德,反而是光临夏宅的频率更多了,夏府上下仿佛受到了无上的荣光,但是小君主却找不到那个瘦小的孩子,直到他被人喊打着逃出柴房,冲撞了圣驾,这才让两个在漫天大雪里相识的孩子,有了人生中第二次的见面。
管家见到小君主,吓得鞭子落在了地上,而夏老爷的面色阴沉得简直能爆发出惊雷,所有人讶异地看着,年幼的君主将卑贱的奴隶拉起来,护在自己的身后,下达了帝王生涯里,第一个命令:“朕命令你们,所有人不可以在欺负他,今天开始,他要和朕一起去宫里读书!”
稚嫩的语气强装硬气地说出那句诏令,庭院里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
“看来父王,对你真的很好。”那个记忆之中已经开始泛黄的形象,在夏正德的口述之中慢慢清晰起来。
“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练剑,他赋予了我新的身份,那个时候,他曾经说过:‘朕以后会驰骋沙场,保卫家国,你文章做得好,就留在桓安城里,帮我处理文书,那些文字,我看着就头痛。”
年少不知前路隐着别离。那一年,荣皇下诏各属国举贤推荐,早已是少年的谭望齐激动地冲向夏正德新建成的府邸里,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朕把你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可是谁又真的希望置身于那个权力的中心呢?只是夏正德不忍心看见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年失落的表情,从他将自己救出来的那一刻,到废除奴隶制度的那一天,直到现在,夏正德走的每一步,都希望这个洋溢着笑容的小君主,能够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可是臣走了,谁来为陛下处理公文杂事呢?”
少年君主愣住了,他何尝不希望年少的伙伴能够常伴身侧,但是宣国偏安于东境海边,康国滋扰时有发生,荣朝本就抱着一种不插手的态度,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个身在荣朝中心,同时还能为宣国效力的人了。
于是十日之后,十五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前往了中北州平原,他回过头望去,门和关高耸的城楼上,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逐渐成了记忆里最后一抹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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