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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死亦长相思

孝恭皇后 原铨 10369 2021-04-02 20:51

  第十五章 死亦长相思

  龙凤双云卷纹的及地长幔,绣满了龙凤双飞的帐帘,朱红描金漆的双龙戏珠雕花衣架,鎏金雕花三足香炉里,正燃着瑞脑冰香,郭爱听到朱瞻基的话呆呆怔怔。

  “朕让你退下,你没听见吗?”朱瞻基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可是,皇上。臣妾不是来侍寝的吗?”郭爱冲口而出。之前教养嬷嬷已经给她教过,她完全明白侍寝是怎么回事。

  没道理,皇上见到一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先前看上去兴致也不错,却在紧要关头叫她退下?

  朱瞻基皱了皱眉,看着郭爱未发育齐整的身体:“你还没有及笄吧?那些当差的怎么办事的,竟然选了你进宫来?”

  郭爱先惊后喜,这样说的话,她真不用侍寝了?但说到她小,仍然触及女孩子的敏感,嘟起小嘴道:“皇上,人家虚岁已经十五,下个月就可以结发,用笄贯之了。”

  听到她这样孩子气的话,朱瞻基笑起来:“那等你及笄再说吧。你这个样子,实在太小了。”

  就这样,郭爱的头一回侍寝以失败告终。

  但随之而来,封为婕妤,赏赐不断,且皇上每晚都要见她一见,证明其风头正劲,宠眷正隆。

  郭爱到达坤宁宫大殿内的时候,基本上该来给皇后晨昏定省的妃嫔都到齐了,还没踏进门槛,她就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

  “也太得意忘形、恃宠生娇了,不就仗着自个儿得宠,给皇后请安也迟到!”

  “小声点,别得罪了皇上心尖上的宝贝,郭婕妤如今可是……说不准一个不高兴,咱们可就得去冷宫待着了。”

  接话的顺嫔眼角扫到郭爱曼妙身影,嘴角挂着冷笑,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殿里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侍寝的第二日,郭美人摇身一变就成了郭婕妤。皇上还一连七晚召她相陪,虽说尚寝局记档说其年幼,皇上口谕待其及笄之后再行承欢,但没侍寝就有这样的圣眷,连她为贵妃求情,皇上也一口答应,解了贵妃的禁足……林林总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六宫。

  相比之下,郭婕妤身上的香气能令皇上神志清明恢复早朝这样的消息,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谁会相信有身怀异香这样的事情?自然认为这是编出来让郭婕妤得宠的说法。毕竟,皇上宠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听起来怎么都像好色之徒,有损昔日的英名。

  再没有比郭婕妤就是一味良药这样的说辞,更让朝臣们信服的了。

  郭爱感受着众人投来的目光,不屑、嫉妒、愤恨,皆而有之,似恨不能把她撕碎淹没在这华殿之上。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今儿个贪睡来迟,愿受责罚。”郭爱一脸宠辱不惊地跪了下去,低眉敛目,声音冷冷清清,把一室的议论之声压了下去。

  她要如何说,每晚皇上只是要她在一边侍候,看书、写字、研墨、作画,并无非分之处?

  只怕人家都会当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起来吧,郭婕妤伺候皇上辛苦了,皇上已经同本宫说免了你的请安,你竟然还要过来,果然是个才女,如此知情识礼。”皇后的声音如春风化雨,听不出半点苛责,还取下手腕上的金丝镶粉红芙蓉玉镯,递给了一旁的宫女,让赏给郭爱,奖她勤心劳力侍候皇上。

  “谢皇后娘娘恩典。”郭爱起身上前接过玉镯戴在自己的手腕之上,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羡慕、忌恨的眼光,走到位置上端然坐了下来,仿佛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皇上今晚翻的是谁的牌子?”

  何嘉瑜褪去一身华服半倚在美人榻上,抬眸看了看窗外尚算皎洁的月色,月圆了又缺,自从自己解禁,夜夜都盼着,皇上却再不曾来这长宁宫一步。

  “回娘娘的话,去了郭婕妤那儿了。”

  站在一旁的是宫里的老人曾嬷嬷,打何嘉瑜入宫起就在跟前伺候着。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心知肚明她在为今早郭爱那生机勃勃的面庞忧心。

  “娘娘,皇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既不让那位侍寝还这么宠着,就不怕招怨气吗?”

  “您看她今天那模样,似是成了什么大器一般。若不是娘娘给她的仙方,她怎么会有这样讨巧的升迁?娘娘,别为她忧心了,像这种恃宠而骄的蠢货有什么好担心的?娘娘难不成还担心她会成为第二个丽妃?”

  何嘉瑜坐了起来,光着脚朝着窗边走去。清辉如许的月光中,脸庞苍白得有些吓人。丽妃二字,令她想起了那些不愿意记起的过往,眉眼间皆是恨意。

  若不是袁瑷薇,她何至于会有长久禁足,如同在冷宫一般的下场。

  想那袁瑷薇,当初不也是依附她而得的势吗?竟然转眼就和自己争起贵妃之位来。

  “郭爱,你最好听本宫的话,依本宫所想去走,不然,本宫能叫你得宠,也就一样能叫你失宠!”

  袁瑷薇被贬的那一天她多高兴啊,苦心经营多年,抽丝剥茧才破了袁瑷薇给自己设的局,她本是满心欢喜地等着,期盼着能够更上一层楼,当上皇贵妃,却等来了袁瑷薇怀有身孕的消息。

  虽然打掉了丽妃的孩子,她也没能得偿所愿,皇上下令封了长宁宫的那刻她就明白,她何嘉瑜纵然这辈子有再出长宁宫的日子,也不会再有当年的宠眷了。

  他的心,早已经被坤宁宫的那位住满,看不到别人的半点真情。

  胡善祥若不是动了真情,何至于不能狠下心一败涂地!袁瑷薇若不是傻在付出真情,何至于为了个孩子竟然疯癫!还有那个赵瑶影,若不是动了真情,何至于想爱不能爱,斯人独憔悴?

  她何嘉瑜,绝不会走她们的老路。在这宫里头,唯有绝情无爱才能一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达到自己的目标。

  她们都不明白,在这宫里头求帝王的爱情无异于饮鸩止渴。唯有名利权势,越过六宫的宠爱,才是叫妃嫔们甘之如饴的东西。要不然,得到帝王爱恋的皇后,为何并不比那新入宫的郭爱更令人羡慕?

  一朝恩断红颜老,早晚有一天,皇后也会色衰爱弛的,到那个时候,没了帝王的爱恋,她用什么来傍身?

  她何嘉瑜虽然老了,但她知道用那些年轻小姑娘来为自己助势。

  就像知道新入宫的郭爱也是凤阳人士时,她就有了主意,要借这个女孩子复宠。

  果然不出所料,郭爱求情,皇上应准她出了长宁宫。

  只是可恶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踏足长宁宫一步。

  是她为他求的仙方啊,是她令他起死复生。

  他却只记得郭爱那小贱人的好。

  “依奴婢说,娘娘当初就不该让郭婕妤说什么食花草而生香气,这下子,皇上只当是她解了其病疾,半点也不念娘娘的好。”曾嬷嬷在一边愤愤不平。

  何嘉瑜苦笑:“咱们皇上的心性,嬷嬷您不了解,若当日让那郭爱说是从本宫这儿得的方子,只怕皇上会疑惑本宫争宠之心。他一向都说本宫野心太大,如何肯在这会儿受本宫的挟制?只怕知道了,也就到了本宫的死期。”

  “可是这样一来,郭婕妤越发得宠,娘娘却不过只是解了禁足而已。咱们的仙方,却令他人受惠,娘娘如何甘心呢?”

  “不妨,且让她郭爱得意一时。只要皇上龙体康健,他日郭婕妤怀上龙嗣,子诞母亡之时,她必定会留遗愿哀求皇上,将孩子托付给本宫。到那个时候,也不枉本宫和她姐妹一场,为她搭的这架云梯了。”

  何嘉瑜阴沉着脸,可是转瞬间,却又笑出了声。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在月光下妩媚动人,缓缓地覆在了小腹之上。

  “本宫虽然无子,却能借腹生子,她郭爱,就是最好的孕母。”

  微风徐徐,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何嘉瑜抬手一探,才发现窗上已经结了冰花,寒意侵骨。

  流苏龙凤帐层层叠叠,里面的情形看上去朦朦胧胧,唯有一只玉腕探出帐外,肤白赛雪,好不诱人。

  孙清扬趴在床榻边上,乌发如瀑般披在身后,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上脂粉未施,探在帐外的手缓缓收了进来,覆在身侧之人胸膛之上。

  “清扬这是做什么?”朱瞻基握住她有些冰凉的小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乌发之上,两缕乌发绕过她雪白的手指,似乎要缠绕成一个结。

  “皇上,您看,这头发绕在一起像不像一个结?”孙清扬一脸明媚,脸上满是喜悦,目光澄澈地看着手中的黑发,不待他回答又道,“发结,结发,皇上如今好了,臣妾与皇上再度结发,就是生生世世的结发夫妻了。”她说完俯身而下,趴在他的胸膛之上。

  朱瞻基在她的唇上轻啄:“这话要是被大臣们听到,肯定要参你一本了。”

  在宗室的档册上,朱瞻基的结发妻子,可是胡善祥。

  嘴上虽然说着大臣们会为此参上一本,但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深邃的眸子望进她的眼底,满脸笑意。的确,在他的心里,她才是他的结发之人……

  “皇上不说,那些大臣又怎么会知道呢?”孙清扬娇笑着钻进他的怀中,左手在他心口处戳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要戳进他的心里一般。

  “皇上,今儿个是除夕,到了明天,新年来临的时候,臣妾找您要个赏赐可好?”孙清扬缓缓地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着,脸上满是期待,又带着些怕被拒绝的紧张。

  朱瞻基笑起来,他几时拒绝过她?她如此欲擒故纵,不过是为了勾自己兴趣。

  虽然每一晚,闻见郭爱身上的香气,他的精神就能一日好似一日。但日复一日,那种味道让他日趋沉迷。一日不闻竟会有心烦意乱之感,让他生出警惕。

  而唯有在孙清扬这儿,他才能找到那种熟悉、安心的感觉。

  “皇后要何赏赐?说与朕听听,朕会酌情考虑。”朱瞻基的大手一揽,将孙清扬再次拥在怀里。

  “过了正月,就是春天,臣妾喜欢牡丹,一直想画四季牡丹行乐图,可是御花园离臣妾的寝宫太远……皇上的乾清宫离得近,臣妾想与您同画。”孙清扬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就垂下了头,手指在朱瞻基的胸前轻划,没了初时的理直气壮。

  这是想要长住乾清宫的意思了。

  “哈哈,原来清扬想长伴君侧,与朕时时刻刻都不分开。”朱瞻基开怀大笑,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眉眼间满是宠溺。那宠爱似是陈年好酒,叫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孙清扬很少有这样小女儿情态的时候,偶一展现,总让朱瞻基心怀大悦。

  虽然,他们现在可算是老夫老妻了,但这样的缠绵悱恻,欲拒还迎,也是夫妻间的情趣所在。

  虽然因为朱瞻基身体尚在恢复之中,两人只是相拥相偎,但红烛窗影,都遮不住那满室春光。

  朱瞻基自然没有发现,孙清扬眉宇隐着的那抹悒色。

  无论精神看上去如何矍铄,朱瞻基往日强健、紧绷的皮囊已经瘦骨嶙峋,枯瘦如柴。根根骨头都凸出,只剩一层皮包在外面,触及他昔日宽厚的胸膛,一根根都是骨头,硌得人生疼。

  虽然有太医乐观地说,皇上的身体康复指日可待。但孙清扬此时却记起藿香所讲:皇上的身体,乐观地想,也就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不乐观估计,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郭婕妤身上所带的香,只起了振奋精神、延缓发作的效果,根本无法治本。

  甚至,闻久了,还会成瘾,日子久了,反受其害。

  他想必也是听了藿香所说,这几晚,都没有召郭婕妤前来吧?

  孙清扬的心里滑过一阵凉意,浸透骨子的冰寒。

  她紧紧地抱住朱瞻基,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那样就能令那暖意永存,永不分离。

  宣德十年,正月初一,朱瞻基在朝廷上大宴群臣,君臣同欢之际,他突然咳了一口血,栽倒在地。

  在大年初一的这一日,他陷入了昏迷。

  孙清扬在旁边没日没夜地照顾、侍候。只有太子过来,才能拉着她强制去休息片刻。

  第二日,朱瞻基醒过来后,看着孙清扬气色很差,眼里依旧是往日的宠溺神情,轻声道:“清扬,怎么朕睡了一觉,你就又瘦了?”

  孙清扬使劲摇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没有。只是除夕陪着皇上吃得太好,积了食,这两日不怎么吃得下罢了。等过两日,多吃一点就养回去了。皇上,您不要担心臣妾,您要好好养身体,很快好起来才行,您好了,臣妾就好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只仰着头,努力不掉下来,怕会惹得朱瞻基伤感。

  朱瞻基很虚弱,声音却依旧温和地说着:“傻丫头,你自己不也曾说过,这世上哪有人能万寿无疆的?人难免一死,这是天道轮回,不论是谁都逃脱不了。不要伤心,朕会没事的。你出去。把母后和太子叫进来。朕有话跟他们说。”

  他一说没事,倒把孙清扬的眼泪勾出来的,一把搂住他,哀哀哭泣。

  外面,几位太医都在低声跟太后说:“太后娘娘,该要做些准备了。皇上,怕也就在这两日的工夫了。”

  虽然有皇后在,但谁都知道,就是皇上,还常拿政事和太后商量呢。这内宫里头,真正主事的还是太后。就连太子,也是养在太后跟前的,和皇后并不亲昵。所以这要准备后事的消息,还是得知会太后才行。

  好在,皇上就一位皇子,太子满百天就立了,也不存在争位的事,朝野上下倒是都明白。早前皇上巡边回来病倒,众人就做好了准备皇上会大行。如今虽然延了半个来月,却也知道这一回,皇上怕是再难过这一关了。再怎么伤怀,也就是等那个消息罢了。

  太后吩咐下去,所有的皇孙宗室全部都来守候,点了些重臣的名字,吩咐完一堆的事,方领着太子进了里间。一进寝宫,太后就看见孙清扬抱着朱瞻基,哭得好不悲伤。

  太后想着太医们的话,眼底黯然,却仍然端了端精神,喝道:“你这样子,岂不令皇上焦心,自己先乱了阵脚,成什么样子?”

  朱瞻基见太后带着太子进来,就让孙清扬暂时先出去。他有些事要跟太后和太子说。孙清扬知道,这是为了让她避嫌。后妃不得干预朝政是祖训,他要和太后、太子完成最后的交接手续了。

  虽然心里很悲伤,她还是乖巧地走了出去。

  朱瞻基看着太后平静地说:“母后,孩儿不孝,不能给您颐养天年了。”

  一向坚强的太后,听了他这样说,也忍不住垂泪:“皇上自幼文武双全,强筋健骨,怎么会被这样一场小病就拖坏身体?快别说丧气话了,将养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朱瞻基轻咳了两下:“朕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母后您并非一般的无知妇孺,何必说些自欺欺人的话呢?”

  他看向才八岁多的儿子,看着他一脸懵懂的样子,苦笑了一下:“朕没多少日子了。祁镇,这大明的江山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守护着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要败了祖宗的名声。否则,百年后,朕定是不饶你。”

  太后忙拉着太子跪在他的面前,教他郑重地发下誓言:“父皇,你放心,儿臣一定勤心政事,绝对不会给您和祖宗丢脸。”

  朱瞻基点头:“好,你皇祖母有多年操持政务的经历,国家政事有她帮衬你来处理,朕也不担心,只要你不偏听偏信,宠信阿谀奉承之辈,远小人,亲贤臣,朕相信你能将这大明的江山守护好的。在这里,朕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你。你一定要听好了,记牢了。千万不可忘。”

  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明白这是父皇说的要紧事。看着父皇苍白、瘦弱的身子,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酸楚苦涩,泣声道:“父皇,您说。儿臣听着。父皇您说,儿臣会谨记在心。”

  朱瞻基叹息一声道:“昔日你皇爷爷从太子之位到人君,磨炼了近二十年。他有隐忍之心,继位之后,又敢于破旧立新,以雷霆手段处理纷繁政事。而朕从永乐九年被立为皇太孙起,就一直参与朝政,登基之后,虽雄心勃勃,却也和你祖父一样,能够倾听臣下的意见,在朝臣的辅佐下,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廪充足。”

  “朕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君王,却也算一个合格的皇帝,在喜欢射猎、美食、斗促织之余,懂得与民为宽,注意民瘼,蠲免赋税,抚恤军士,撤交趾之兵,自开国六十余年,民气渐舒,有治平之象,君臣关系融洽,经济稳步发展。在这个基础上,你只需做一个守成之君,就不会有大事。”

  “只是可惜你年纪太小,没有机会真正参与国事。好在,你皇祖母之前与你祖父同甘共苦,于政事多有见地,就是为父,也时常请教于她,只你要懂得,为人君主,必须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如果一味地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不仅会败坏了祖宗的基业,还会让天下生灵涂炭。你因为自小就被立为太子,为人过于骄纵,性子太过浮躁,你以后要记得,要尽量磨得圆融些,外圆内方,才是为君之相。”

  看着太子似懂非懂的样子,朱瞻基明白,他这一番长长的说辞于不足九岁的太子而言,恐怕听进去的没有几分。只得再叮嘱道:“总之,为政多听你皇祖母的,为人向你母后学习就对了。只需记住,凡事戒急用忍,顾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气用事。”

  待太子郑重点头,将他所说的凡事戒急用忍,顾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气用事之语重复了一遍,朱瞻基方才又看向太后。

  “母后,朕还有一事要告诉您,朕并非只有祁镇一个皇子,还有一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儿子,养在宫外头,名叫朱祁钰,这事清扬知道,待朕走了以后,还请母后以皇嗣为念,接他们母子进宫。”

  太后听了,却没有露出愕然之色,片刻后方道:“这事哀家早就知道。哀家还在私下见过那孩子,眉清目秀的,和祁镇倒有几分相像。哀家明白,皇上是怕太早接她们母子进宫来,有人生出不轨之心,令他们兄弟阋墙,反倒不好。如今二皇子也大了,是该接进宫里,和夫子学些道理。”

  朱瞻基听后欣然道:“母后能够明白朕的一片心意,最好不过。吴贤妃从前虽是王府的罪臣女眷,不该纳入后宫,但如今却是名正言顺的贤妃,还望母后厚待她们母子,让祁钰他日成为祁镇的股肱良臣。”

  太后点头道:“他们是兄弟,自当如此。母后还记得,皇上当年立太子时,曾训诫他‘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居由仁义。毋怠毋骄,茂隆万世’。哀家心里还道,他并无兄弟,何来此说?原来皇上早就瞒着哀家将他们母子养在宫外了。哀家知道那吴贤妃曾是皇后的丫鬟,你不让她进宫,是怕哀家会抬着吴氏去压皇后吧?”

  朱瞻基一听,这就仍然有怪责他的意思在了。忙道:“朕怎么会如此揣测母后?实在是这宫里头没有个太平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祁钰在宫里头长大,听了不该听的话,为人所用,成了与祁镇争位的棋子。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兄弟各有天地,等懂事的时候,名分大统已定,再不会有人去撺掇他们兄弟。”

  见太后沉默不语,朱瞻基又道:“母后,在政事上面,有您在朕不烦心,只是您为人方正,太守规矩,有时不免疏于人情。而清扬为人外严内松,心里最是和善,这于政事,怕流于妇人之仁。朕如今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您对她的猜忌。朕知道您对清扬的态度,也是出于对后宫平衡的考虑。怕她一枝独大,孙家得志猖狂,出现外戚把持朝政之事。就连您对她幼时的爱护,也是六分真心,四分利用。”

  看到太后阴晴不定的面色,朱瞻基继续道:“清扬是那种极聪慧也极敏感的人,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您在真心疼爱她的时候,也一直都在利用她,知道她不过是您手下的一枚棋子。如果当年,她不能为您所用,就会成为弃子。她明知道您对她的爱护,更多是出于权谋,也仍然用了十分的心来对您,为您对她的态度伤神,连您把祁镇夺了养在身边也都轻易原谅。母后,儿子如今去了,只盼您莫要辜负了她对您的一片孺慕之心。”

  太后脸有薄怒:“在皇上的心里,哀家就是如此精于算计,处处为难你那心上人的恶毒母后吗?”

  朱瞻基苦笑道:“母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朕大行之后,你们两人能以祁镇为念,辅助他治理好大明。在母后的心里,一直认为清扬步步为营,以退为进,就是为了处心积虑地登上皇后之位。但朕却知道清扬并非如此,她不恋权势,不重高位,也并不好钱财富贵。她最看重的是情分,是咱们彼此间这份多年来的相依相守……”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看皇上是色迷心窍,所以才会觉得她样样都好。”

  见太后不以为然,朱瞻基又道:“母后,朕如今并非少年儿郎了,如何会色令智昏?正因为她是朕的枕边人,朕比谁都看得明白。您看祁镇这孩子,与他母后不亲近,可与您,又何尝亲昵?您为了控制孙家坐大,未尝不是害了祁镇?朕这个成年人,夹在你们中间,尚有左右为难之时,况且他一个孩子?朕那日瞧着,他对大伴王振的孺慕之情,倒胜过咱们母子,这何尝不是您与清扬争夺的恶果?”

  太后眉头一扬:“王振,狗奴才,他敢?”

  不等她话音落地,太子已经抱着她的腿哭泣道:“皇祖母,王公公平日待孙儿甚是用心,您不要责怪于他。是孙儿不好,孙儿不好,您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告诉孙儿,孙儿改了就是……”

  见太子如此,太后陷入深思,责怪朱瞻基道:“皇上既然发现,为何不早些告诉母后,以致发展到今日?”

  朱瞻基苦笑:“朕平日专心国事,对这后宫里头知之甚少。还是在病中几次召见太子,见他对王振言听计从,才瞧出端倪。一个奴才罢了,母后不用放在心上,只要祁镇自身立正,还能被一个奴才左右吗?他如今不过是渴盼亲情,恰好又总是王振相陪,所以才会如此。以后您让他多待在清扬身边,他们母子同心了,哪里还能容别人插进去!”

  “再一个,朕当初将王振放在太子身边侍奉,也是因为他有才识,能驱驾人。作为东宫师傅,他庄重沉稳,教授太子读书写字,也很是尽心。是咱们忽略了太子在情感上的需求,才会导致如此。”

  太后沉吟半晌,方道:“此事哀家自有分寸,皇上不必挂心。天下政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里就能容一个奴才乱了规矩。”

  朱瞻基却正色道:“母后隐忍多年,到如今做事仍然是谨行慎微,事事都往最坏处去想。却从未想过,您不会让家族里的外戚专权,清扬她也一样可以。至于王振一个奴才,本是不用挂心,但投鼠忌器,倘若处置不当,未免伤了祁镇的心。”

  “清扬的性情其实与母后极为相似,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母后,您想一想,她本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对您又一向爱戴、尊敬,您为何会对她有如此深的成见?无非是因为朕的废后之举,于史书上有了‘污点’,作为母亲,您自然就把这笔账都算到了清扬的头上。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心结不能解开呢?”

  太后有一瞬间的呆滞,而后道:“为人君者,当然应当权衡方方面面的得失。你因她废后失了英名,她在哀家的眼里就是罪人。皇上先前不也曾说过,废后是年轻时不懂事之举,可见你也有悔意,若不是她,我儿岂会为后世诟病?她就是个红颜祸水,若仍以胡氏为后,皇上说不定就不会生这场病,有这场无妄之灾。”

  听太后如此说,朱瞻基知道,太后对孙清扬成见已深,绝非自己三言两语能够劝转。他轻叹一声:“朕废胡氏之时,已经三十有余,距今不过短短七年,何来年轻不懂事之说?那样讲,不过是敷衍那些个常为此事喋喋不休的臣子,怎么母后也会听信?朕这些话,平日里也说得不少,母后总听不进去,如今朕也不求母后明白,只望您在朕大行之后,如同清扬幼年时一般待她,不要再心存怨气。朕盼您善待于她。”

  太后看到朱瞻基强撑的精神,不忍再让他难过,勉强点了点头:“哀家明白,她如今怎么说也是中宫之主,哀家不会拿她怎么样的,皇上放心就是。”

  朱瞻基伸手摸了摸太子的头:“祁镇,你有个好母亲,你要好好待她,像对你皇祖母一般,侍之以亲,谦恭孝顺。”

  太子眼眶通红,语调哽咽:“父皇你放心,儿臣自当谨遵教诲。”

  交代了太子好些话后,朱瞻基又就国事,林林总总地同太后说了半天,方才叫人拟了传位诏书,让孙清扬进来。

  孙清扬听闻,进去就跪在朱瞻基榻前,眼中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见她哭泣,太子倚在她怀里,也号啕大哭起来。

  太后心里难过,却强忍着泪,冷冷道:“皇上这还在呢,你们母子就如此,真是有失体统。哀家成日教导,每逢大事有静气,怎么都忘了吗?”

  听了太后的呵斥,孙清扬母子强忍着收了泪,她搂着太子哽咽,只一双眼睛,望着朱瞻基,像是要把他的面容铭刻在心里。

  而此时,皇子皇孙,王公贵族,全部都奉召而来,跪在了外面。

  瑾秀和瑾英两位公主,以及二皇子朱祁钰,都被人带进来,跪在了床榻前。朱瞻基先是指着朱祁钰笑道:“这个就是你们的弟弟……”又同他们讲了一番相扶相助的话,方才看着眼睛红肿的孙清扬轻笑。

  “平日里不是最爱美吗?哭成这样,多难看!”他面色蜡黄,微合着眼,一点都没有快要死的恐惧,反而有说不出的安详,“清扬,这些年有你陪在身边,朕过得很开心。就像母后所说,不要难过了,生老病死是天道轮回。你以后,好生带着祁镇他们,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不要再如之前那般,思虑过重,也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知道吗?”

  “臣妾不要,臣妾要皇上陪着。皇上,您答应过臣妾,要看着瑾秀她们及笄,要看着她们嫁人生子。您还说以后要和臣妾一道抱祁镇他们的孩子,皇上,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孙清扬哭得不成样子。

  她心里很清楚,朱瞻基撑着说这多半天的话,是回光返照之相。

  到如今,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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