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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青冥犹契阔

孝恭皇后 原铨 11055 2021-04-02 20:51

  第十四章 青冥犹契阔

  孙清扬一进来,朱瞻基已经将袁瑷薇交到了宫女的手里,扶住打算跪下请罪的她:“皇后也是为朕着想,好在没有酿成大错,就罚你抄百篇《心经》为小皇子祈福好了。至于贵妃——”

  他眼睛看都不看何嘉瑜,冷冷地道:“即使是皇后允许的,贵妃也下手太狠,你看看丽妃的样子,她可是你同窗共读的好友,一同入宫这么些年,做不到守望相助也罢了,竟然痛下狠手。当然,也不完全怪你,是丽妃有错在先。”

  他想了想道:“这事出了,丽妃怀有龙嗣,不宜打入冷宫,却也不堪再居为妃位,贬为嫔吧,仍居永安宫。至于贵妃,月例减半,从今往后,除开给母后、皇后晨昏定省外,无诏不得出宫,好好平平你的暴戾之气。”

  “至于今儿个参与给丽妃灌药的宫人,全部杖毙。”

  他的话一出,那些从他进来就跪着的奴才们连连磕头求饶:“皇上开恩,皇上饶命啊。”

  朱瞻基不理,下完令后,就准备携孙清扬离开。

  孙清扬却对着他微微笑起来:“皇上,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一起学诗词吗?”

  她说的是给咸宁公主伴读那会儿,朱瞻基回去找他的小姑姑,正好遇到她们几个在学诗词。

  朱瞻基顿了顿,没说话。

  孙清扬已经继续低声道:“您还记不记得臣妾对您说过,我们几个碰巧都喜欢的那首诗?”

  朱瞻基轻道:“你说的是唐代刘禹锡的那首诗吗?”

  孙清扬点了点头,轻轻地吟道:“漳滨卧起恣闲游,宣室征还未白头。旧隐来寻通德里,新篇写出畔牢愁。池看科斗成文字,鸟听提壶忆献酬。同学同年又同舍,许君云路并华輈。”

  初时,是她一人在吟,后来,何嘉瑜和袁瑷薇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三个人的声音清清朗朗,绕梁盘旋,如同她们的少女时代里,有争执有口角,却也一样有芳华。

  “皇上,臣妾与贵妃、丽妃同窗数年,知道她俩虽然心性要强,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来,咱们后宫里头都没有出什么大事情。近年她俩你争我斗,实在是情非得已。毕竟,人之畏死,乃是天性。皇上,您已经责罚了她俩,就请您饶了那些个奴才的性命吧,他们也是听从主子的命令,不得不做啊。”

  说着,孙清扬再度跪下去,俯在朱瞻基的脚下。

  见她如此,何嘉瑜同袁瑷薇也跪了下去。

  朱瞻基有一瞬间的失神。

  站在他这个角度看,他发现孙清扬近些日子肩膀纤瘦了许多,比正面看她还要瘦弱。跪在那里,她整个人都显得那样脆弱,一折就要断了似的。

  瑾瑜离开已经半年多了,她尚且如此,表面上看上去没有太多的悲伤,但那平静之下,却隐着巨大的悲伤。

  如果有一天,自己走了,她会如何?朱瞻基觉得心口一痛,他手指掐入掌心,指甲都攥得发白,仿佛唯有肉身的疼痛,才能抵挡那心口传来的隐痛。

  他伸出手,递给孙清扬:“皇后起来吧,这后宫之事,本来就该由你做主,朕今日是气急了。”

  孙清扬却没有起身,她的声音温柔而不带有丝毫情绪,几乎如同春风拂面般轻柔:“皇上,臣妾还想求您一件事。”

  朱瞻基克制住内心情绪的涌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淡漠:“说吧。”

  孙清扬轻轻地道:“求您看在丽妃怀了龙嗣的分上,饶了她家人的性命吧。”

  说着,她就磕下头去。

  她进来时,没有听见袁瑷薇和朱瞻基的对话,并不知道朱瞻基已经宽恕了袁瑷薇的家人。

  朱瞻基低声道:“好,朕依皇后所奏,免袁氏一族之罪。其父、兄贬为庶民,但赐白银千两,良田千顷,以为生计。”

  袁瑷薇喜出望外,这样一来,袁氏一族虽然没有人在朝为官,却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她连忙给朱瞻基和孙清扬磕头谢恩。

  朱瞻基看着她淡淡地道:“这是皇后念及你们同学一场,希望你们顾念她的一片心意,从今往后,友睦相处,再莫要起争执了。”

  何嘉瑜和袁瑷薇被押送回各自的寝宫,而朱瞻基并没有再去赵瑶影的宫里,而是陪着孙清扬回了坤宁宫。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传出袁瑷薇滑胎的消息。经过何嘉瑜那一番折腾,她到底还是没有保住孩子。

  袁瑷薇疯了,这一次是真正疯了。只是虽然疯了,她仍然记得何嘉瑜,常在嘴里念叨:何嘉瑜,你还我孩子。

  得知消息,孙清扬和朱瞻基先后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再提将袁瑷薇贬位的事情,她仍然以丽妃之名居住在永安宫里,份例一如从前。忠心耿耿的司音被提了掌宫姑姑,有她的料理,袁瑷薇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难过。

  贵妃何嘉瑜被长年禁足在长宁宫里,从前热闹喧哗的长宁宫,再不复往日繁华盛景。

  宫里头,新近得宠的是一位姓吴的婕妤,以选侍身份承宠,一跃成为婕妤。但是无论容貌还是得宠的程度,都和先前的张婕妤不能相提并论。

  淑妃刘维,在宣德九年的五月里悄悄病殁。帝后怜其贤淑,答应了她的遗愿,死后能得自由身,不再葬于帝王冢畔。将其尸身发还了家人,埋于刘家的宗庙之中。

  三宫六院里,因为贵妃和丽妃的事情,不管有无心思的人,都安分了许多,日子过得颇为平静。

  宣德九年七月初九日,两京、山东、山西、河南之大名、元城等几十个州府均遇大蝗、复地尺余,修禾稼。朱瞻基遂遣御史、给事中、锦衣卫官分赴督捕。

  九月初六,朱瞻基再次亲自率军巡边,命武定侯郭玹、西宁侯宋瑛、广平侯袁祯、都督张升及李英分掌行在五军都督府事,行在吏部尚书郭琏兼行在工部事,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概兼行在刑部事,又命太监杨瑛、李德、王振、僧保、李和等提督皇城内外一应事务。

  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杨荣、礼部尚书胡潆、杨溥、工部尚书吴中等扈从,九月初九,帝驾自京师出发。十月初三,还京。

  许是巡边时感染了风寒,朱瞻基回到皇城之后,身体就一直不适,到了后面,甚至卧床不起。

  钦天监的天师看星象说,应当为皇上迎娶新的秀女冲喜。

  朱瞻基听闻之后,沉吟半晌,没有让大面积地选秀女进宫。只责令宫人在其家乡凤阳择一人进宫。

  就这样,安徽凤阳那个貌美有才气、善于书画、精通音律、尤擅文采,在当地很有名气的才女,年仅十四岁的郭爱进宫了。

  郭爱原有一个未婚夫,两人山盟海誓,曾发誓要生死相随,却被狠心的家人为了富贵荣华,逼迫其进宫侍候皇上。

  她知道,此一去,自己的自由与幸福再不可得,几乎为此哭死过去。

  即使如此,她狠心的家人也没有心软。郭爱自小生得如花似玉,他们在她身上投入血本,让她擅音律,工书画,就是为了一朝能够结缘贵人,一家飞黄腾达。这回竟然能够与皇上结亲,自是喜出望外,怎么可能因为女儿的眼泪就改变主意。

  就这样,郭爱进了宫,成了朱瞻基年纪最小的妃子。

  秋深,草木凋,银烛秋光冷画屏。

  五指蔻丹轻执画笔,郭爱在纤薄的宣纸上描出一个美人赏花图。她沾上一滴血红色的朱砂在画中牡丹的花心晕开,灵动之极,显得流光溢彩。

  她提笔一笑,摄人心魂。

  “不愧为凤阳来的美人,这人长得好,画也画得好。”说话的是焦甜甜,她看着殿中正在挥笔作画的郭爱,腰间悬着的玉佩发出细微的声响,举手投足间亦是恬静温婉,不再似从前咋呼、甜腻。

  这样也很当得起她如今这个静嫔的封号。

  孙清扬此时正倚在凤座之上,半闭着眼瞟了焦甜甜一眼,随即轻声道:“去把郭美人的画拿上来。”

  丹枝恭敬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孙清扬却揉了揉眉心,幽深的凤目中满是掩不住的倦意。

  但愿这郭爱真能如钦天监所说,能够为皇上冲冲喜,让皇上的龙体重新康健起来。

  将那薄羽一般的画纸平铺在桌上,孙清扬随意瞥了一眼画上的人儿,却是一愣。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郭爱已经将她的全部轮廓记下,那幅画上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像,分明是孙清扬。不过,形貌看上去,应该是二十年前的她了。

  眉黛如画,如牡丹才绽放般清艳芬芳,露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众人不禁感叹,这郭爱看来真是不负其才名远播,竟然能够根据皇后此时的样子,画出其多年前的形貌。

  见众人对自己夸奖,郭爱虽然谦逊,到底在眼底露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都说宫里头的人见多识广,皇家富甲天下。如今看来,自己到这儿,并不像初时担心的那样,没有出头之日。

  失去了自由和幸福,总要博一个前程,才不负自己的千娇百媚和这一身的才学。

  看到郭爱那点得意,焦甜甜却只是轻笑了一声。到底是新进宫的女子,还不知道,在这宫中,越是容貌出众的女子便越是短命。

  冬月的午后,一阵寒风卷着雪粒穿过昔日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使冒着寒风在雪中收集雪水的郭爱顿下了脚步。

  她以手遮额,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了一眼藤篮里宝瓶中已经渐渐融化的雪花,略略思索,将手中精巧的小铲收起,对她的宫女说:“行了,差不多了,应该够用了。”

  贵妃听说皇上病重,千方百计求了个仙方,要用梅树上的雪水做引,能够令人延年益寿,就想让她试一试,助她得宠。

  没想到贵妃一听说她是凤阳来的人,就请了恩旨,让她去长宁宫,叙同乡之情,郭爱甜甜地笑了,在这宫里头,能够有位高权重的贵妃庇护,再加上皇后仁厚,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虽然有宫人提醒她说贵妃如今禁足,并不得圣宠,但看着长宁宫里富丽堂皇的装饰,还有贵妃那通身的气派,郭爱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贵妃会从此沉寂。

  贵妃也说,她是因身子不适,所以懒行懒动,蒙皇上、皇后眷顾,虽然不理宫中事务,却仍保有贵妃的位分。

  要真失了宠,怎么还能坐稳贵妃之位?

  背井离乡的郭爱,对她的家乡人有着莫名的好感,自然听不进其他人的劝告。远远的,有大批宫女、内侍行走过来。郭爱眼角轻轻一扫,停下脚步,躬身垂首站立道旁,待人群行至她身前,轻轻跪地:“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面袭来,身着大红狐裘坐在凤辇之上的孙清扬并未让内侍停下,却在目光扫过郭爱和宫女挎着的藤篮、藤篮里盛着雪水的宝瓶时,微微一愣,禁不住多看她一眼。

  随行的燕枝见机顿住脚步,凤辇随之停下。

  “郭美人好雅致,竟然在这风雪天里采集梅花之水,不怕冷着吗?”

  郭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皇后真相。

  想了想,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开口。

  “美人?皇后娘娘问您话呢。”身后机灵的贴身宫女低声凑近她,提醒她回答。

  孙清扬却嘴角一抹轻笑,淡淡地摇了摇头,翦水双瞳中透出一抹外人看不透的意味。

  停下的凤辇继续前行,直到她们一行人走远,郭爱方才缓缓起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着前方那抹渐渐模糊的大红色:这样的颜色,她这一生,也穿不到身上了!

  听说皇上喜艳,所以连皇后都时时着红,偏这样的正红色,只有皇后能穿,她又生得白,这样的红色一衬,更是肌肤如玉。

  三十出头的人了,艳光竟比那些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还要明丽。

  在年仅十四岁郭爱的眼里,就如同天人一般叫人心仪。

  想起那一日殿考时,看了她的美人图,皇后娘娘曾说,皇上是“承平之主”,于朝政上比较开明不说,文化上修养甚高,雅尚词翰,尤精绘事,平日里御笔墨宝,有山水、人物、花果翎毛、草虫。当重熙累洽,四海无虞,万机之暇,也时常留神词翰、图画之作,随意所至,尤其精妙。

  正在因为有了皇上的爱好和支持,不仅宫廷绘画得到迅速发展,走向兴盛,就是民间,也多词画大家。

  郭美人书画精绝,必定能够为皇上所喜,要好好侍奉皇上,不日侍寝,为皇上冲喜。

  真是皇后嘴里所说的那样的一个皇帝,定会赏识自己的才学吧?

  她今日采水为的那个仙方,本该告诉皇后的,但之前已经答应了贵妃娘娘,一事不烦二主,自然不好再说与皇后。

  她看了看宝瓶里已经半化的雪水,对宫女道:“咱们快去吧,免得一会儿贵妃等急了。”

  郭爱一到长宁宫,见她进来,何嘉瑜先起了身:“怎么样?妹妹采齐了吗?”

  从第一次相见,何嘉瑜就执意要与郭爱姐妹相称,说是能够在这皇城之中,看到凤阳来的人,是极难得的缘分。

  “找到了,姐姐。”躬身行礼,郭爱点头回答,看到何嘉瑜脸上猛然现出的喜悦,她也不禁高兴起来。

  何嘉瑜双手合十:“天可怜见,总算采齐了。皇上这回有救了,妹妹你是个有福的,等皇上龙体康健,必定能够青云直上。”

  到了这会儿,郭爱却有些犹豫:“姐姐,既然这法子甚好,为何之前不给皇上用呢?”

  何嘉瑜有些不耐,却仍然一脸笑意地解释道:“之前姐姐不是同你说过吗?这要女体做载,而且得八字相合之人,方才有效,你出生的时候,正好梅花盛开,生得又如同梅花一般清灵秀美,是冰清处子之身,方才能够用这个方子,换成其他人,不但无用,反倒有害呢。”

  “可若是,若是……”郭爱说不出口。

  万一无效,她岂不是害了皇上?

  “不会的,这是本宫用了千两黄金从灵济宫真君那儿求来的仙方,从前皇爷爷,用了仙方,几度起死回生,怎么会没有用?”何嘉瑜自信满满。

  她听人说永乐帝在永乐十四年大病时,曾召道士曾辰孙入宫诊治,并获得了灵济宫徐知证、徐知谔两位真君的仙方,药到病除,就几番托人去寻,好容易得来,却发现要用梅花雪水做药引,用梅花女子做载体,方才有效,就在宫里头四处搜寻,却一直没有得到八字、外表都与之相合的女子,直到郭爱进宫,才觉柳暗花明。

  这简直就是天意,天助她何嘉瑜。

  有了这剂仙方,皇上龙体康复之后,她就是第一大功臣,肯定会解了禁足,说不定,还能再晋一晋位分,成为皇贵妃呢。

  她再度问郭爱:“这瓶中的水,确实都是你亲手所采,没有假手于人?”

  郭爱点点头:“先前姐姐交代,让妹妹务必亲手采水,所以半分也不曾假手于人。宫人只是帮着提篮,点点滴滴,均是妹妹亲手采入宝瓶之中。”

  何嘉瑜脸上喜意越浓:“好妹妹,你将东西交给曾嬷嬷吧,稍坐一会儿,就能得了。”

  郭爱在长宁宫里吃酒喝茶,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曾嬷嬷从屋里面出来,喜滋滋地说:“娘娘,已经好了。”

  她手上端着的七彩琉璃碗中有暗沉如血的汁液,随着她移动的步子晃动。

  随着她的脚步,碗中香气四溢,清雅芬芳,闻之令人一振,如同身处春日的百花园中,清风拂面而来,惬意舒坦,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这……”郭爱闻着,只觉得惊喜交加,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何嘉瑜得意地说:“看吧,仙方就是仙方,这咱们闻着都如此舒坦,况且是给皇上用呢?只要妹妹你在承寝之前,将这碗汤药服下,与皇上合体之后,他定能够百病顿消,益寿延年。”

  听到侍寝,郭爱虽然知道这是妃嫔的必经之路,仍然羞涩难当。

  尤其是想到曾经发誓永不分离的未婚夫婿,她一阵黯然神伤。

  从自己进宫的那一刻开始,就与他,再无缘分了!

  自己的身心,从规矩上来讲,只能属于那个尚未谋面的天下之君。看着曾嬷嬷小心翼翼地将汤汁倒入七彩琉璃瓶中,何嘉瑜亲热地挽起郭爱的手:“这真是神奇,对吧?幸好姐姐这儿有七彩的琉璃碗和瓶,这才能够使汤汁发挥最大的药效,也幸好选了你进宫来,才刚好能将这仙方用上。”

  她见郭爱嘱咐宫女小心地将药收起,就挽着她,行至一旁的软塌,相携坐下,目视她道:“好妹妹,你放心,等这事成了,姐姐承诺过你的,必定会实现。”

  看着那双美眸中的笑意,郭爱默然。无论如何,这深宫她进来了,那从前种种就得放下。这侍寝之事,只是迟早,若真能因此得了圣眷,也算圆了爹娘所愿,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到那个时候,她报了爹娘的养育之恩,总可以一死,以偿未婚夫婿的那片深情。

  三更时分,窗外明月朗照,四周万籁俱寂。

  这皇宫琼楼玉殿,虽然依旧是金碧辉煌,可是,那种深埋在骨子里的孤单和彷徨,这些天来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孙清扬。她握着枕边人的手,不再似往日一般温暖有力,她甚至能够感觉到生命正从他的体内一点点消散。

  从他巡边回来就是这样,一天不如一天地衰弱。

  藿香说许是因为在塞外误食了有羊乳的食物,引发了体内宿疾,所以才会这样。

  她期待奇迹的出现,却也明白这期待中糅合了害怕、退缩和惶恐无助。

  每当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合眼。就怕眼睛一闭,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消散,如同冰雪消融在阳光里。

  每一天,她都活在失去的恐惧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他的心跳,才觉得心头稍安。

  窗外,黑丝绒般的天际之上,嵌着明月和星子。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唯有他的呼吸,虽然虚弱却还算稳定。这绵长的呼吸,总能令她的心有片刻的亲切和安宁。

  “清扬,我恐怕要失约了。”黑暗里,朱瞻基忽然轻声道。

  孙清扬知道,他是指曾经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誓言。

  她的手握紧他的,在黑暗里无声地笑道,带着凄凉,带着心酸。她说得很慢,却字字如珠落盘一样清晰、坚定:“朱哥哥,你该知道,如果你失约了,清扬会伤心的,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坚持下去,陪着我。不然,我会怕黑的。那样的日子,我一个人,走不了。”

  她往他的怀里缩一缩,搂着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脸颊。

  朱瞻基轻咳了片刻,方道:“你别怪我。”

  孙清扬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不,若你就这么走了,我会怪你、怨你一生一世。钦天监都说了,只要冲了喜,你就会好起来的,等明儿个,我就安排郭美人给你侍寝。”

  进宫几日,郭美人应该已经熟悉了宫规,知道侍寝的要领了。

  朱瞻基反握住她的手:“那些话,怎么能信?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我能得清扬,亦无憾。我累了,撑不下去了,你就让我先走吧,百年之后,我们仍然可以再聚。”

  孙清扬负气道:“你如果硬要丢下我,那我就随你去。”

  朱瞻基笑了起来:“怎么还像个孩子?你是个母亲,瑾英、祁镇他们都还小,你得代我照顾他们,不能任性。”

  孙清扬伏在他的胸前,泪如雨下:“你明明答应过的,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走在后面的,为何要失约……”

  她的手从他的眉眼划过,虽然只有月光,看不分明,但这张脸,早已刻在她的心里。他并非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却是她心里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之人。

  他浓黑英挺的眉宇,总透着轩昂和飞扬;他紧闭的嘴唇,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带着优雅的弧度;他从鬓角到鼻尖,从额头到下巴,甚至嘴角的一点纹路,都令她如此着迷。

  尤其是那双眼睛。

  深邃的眼睛,像含着星光,璀璨、幽深。又像含着雪水,冰凉,冷峻。而每每对上她,却总是笑意盈盈。

  他有没有驳过她?好像没有,即使最无理的要求,他也会满足。

  他总是说:“清扬,我令你失去自由,就算倾尽大明之物力,也无法补偿。”

  他说自己是他的知己,他何尝不是她的。这世间,最懂她,最明白她的人,就是他。

  他如果去了,黄泉路上没有她的陪伴,会不会冷?

  他如果去了,余生没有他的笑容,会不会尽是冰雪?

  孙清扬泣不成声。

  朱瞻基抱着她,手臂微微用了一些力。这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们认识几乎有一生那么长了,他多想能够陪着她长长久久走下去,吟诗作画,喝酒对茶,斗蛐蛐,打双陆……他和她,犹如左右手一般亲切、熟悉,虽然不像少年时那样心动,却有着现世安稳的妥帖。

  他们曾约定,到白发苍苍,也要相携相伴。

  可惜,天不假年,他到底,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了。

  静谧之中,只有她的哭泣声时断时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深夜的凉风吹到她,染上半丝凉意。

  只要一息尚存,他总要护她周全。

  储秀宫的丽景轩后殿,郭爱正在沐浴,四周以层层丝缎隔开。她刚自木桶中起身,立即有宫女提着浴巾与衣物上前打理。丝缎外隐约可见躬身等待的内侍。

  那是一会儿要将她带往乾清宫侍寝之人。

  郭爱在铜镜前坐下,宫女上前挽起她乌墨如云的秀发,另有人捧过散发着袅袅热气与香气的琉璃小碗。

  她一饮而尽。

  真香啊!

  香气随着她的呼吸飘散,沿着她白皙的脖颈和秀发绕过,加之沐浴后的热气,瞬间在室里氤氲。在宫灯照耀下,她被热水蒸过的粉红脸颊及水光莹然的双眸,显出几分朦胧与不真实,缥缈如同仙子。

  “今晚月清风朗,美人如此清淡雅致,又是如此香郁盈人,必能盖过这宫里头的百花之美,得皇上恩宠。”为她梳头的宫女,看着她姣好的容颜赞叹道。

  郭爱抬眸看了看镜中人,眉眼间掩藏了什么。张唇想说什么,却又停住,最后只幽幽叹气。

  如果可以,她多想这张娇美的容颜只为一人所有,藏在深闺人未识。

  一时无语。殿外有风顺着窗框的缝隙吹了进来,丝帛飘飞,撩起她鬓边长发,略微吹散了围绕在她周身浓郁的香气。

  “莫少言,你会想我吗?”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里问那个影子。

  没有回答。她记得离开凤阳的那一日,她如此问他,他目光低垂,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久久地投向院里挂满的大红灯笼、丝带和福袋,看着身穿彩衣的宫娥与内侍穿梭来往。良久,方道了一句:“宫里头锦衣玉食,繁花似春,却独少了一份热闹与自在,你好自珍重,不要再为凤阳的一切挂心。只要你好,就行了。”

  不要再为凤阳的一切挂心,也包括他吗?

  和他见那一面,是她以死相逼,求父母让他进府,以兄长之名见的最后一面。

  与他的初识,是上元灯节的偶遇。他一身白衣,仰头站在一棵祈福树下,丰神俊朗,令日月无光。

  而她,吟的一首诗句,令他的目光投向了她。只是一眼,就让彼此的心融化交缠。他们一见钟情。

  他停下欲走的脚步,与她一起仰望那挂满福袋与丝带的祈福树,直到夜深人散。他们才揉着酸疼的脖子,对视一眼,他点头为礼,她羞涩回首。

  就这么一回首间,她眼波流转,瞟过他时微微一笑,灿若星星,瞬间照亮彼此的世界,情根深种。

  提亲、定亲,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却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被横刀一截,各分东西。

  而如今,她是深宫里的美人。他与她,终究走了不同的路,再无交集。

  郭爱掷下眉笔,看着镜中的人潸然泪下,喃喃道:“君在长江头,妾在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宫女只道她怀念家人,劝慰道:“美人,皇上那边过来的人等着呢,您别哭花了脸,还得重新梳妆。哭多了,会不漂亮,您看宫里头的那些个贵人,哪个不是笑意盈盈?”

  半晌,郭爱收了泪,让宫女为她换个粉红色的丝绸外袍,在外面裹上狐裘,走了出去,对内侍说:“有劳公公们,这就动身吧。”

  走进殿门,待宫女掀开帐幔,郭爱就瞧见床榻之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并不像别人说的那般,病入膏肓。那身影映在重重灯火之下更显华贵,数十名宫女、内侍小心地伺候在两侧,众星拱月般将他围在当中,面容虽然有些憔悴、苍白,却依然是俊逸挺拔,卓尔不群。

  只是,这年纪,已经和她的爹爹相仿了。再英俊,也不过是个大叔。

  这世间,最有权有势的英俊大叔。

  郭爱跪了下去,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朱瞻基闻到郭爱进来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着那个娇小的身躯,有些恍惚。

  这个人,真能够像钦天监说的那般,令他病厄消散吗?

  想到昨个夜里孙清扬的哭泣,他有一丝盼望。

  如果是真的,自己也许就能够同她白头到老了。

  站在床榻前的内侍,见皇上久久不语,轻咳了一声道:“郭美人抬起头来,让皇上看看。”

  郭爱缓缓抬起了头,微微侧脸,她知道这个角度的自己最为动人,皮肤白皙,乌发如墨,尤其是眼睛,好像倒映了秋水的天空一样,看起来十分灵动。

  而她的人,在大红的宫灯之下显得楚楚可怜,一如她呼吸间的幽香,悠悠地吐着芬芳。

  果然,她在皇上的眼里,瞧见了一抹惊艳之色。

  富有四海,见惯美人的皇上,也会为她而惊艳。

  郭爱虽有才女之名,但毕竟年纪小,见皇上如此,本有些慌张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嘴角含笑,露出一抹羞怯。

  朱瞻基的眼神却有些惘然。

  这样的一双剪水双眸,带着一些慌张,带着一丝羞怯,他分明见过。

  就是大婚之夜,宫灯掩饰之下,胡善祥的眼睛。

  他只是为这双眼睛惊讶,并非因郭爱的容貌惊艳。

  他抬了抬手:“平身吧,走过来让朕看看。你这身香味……”

  等郭爱走近,朱瞻基越发觉得神清气爽。他微愣,目光审视地看向郭爱的脸上。

  郭爱目光微闪,面上却微笑依旧,娇声道:“臣妾……臣妾自幼爱食花草,久而久之,周身便有了这香味。”微微一顿,她娇怯怯地抬起自己的手臂,任衣袖滑落肘间:“皇上不信,闻闻这味道,可是带着些夜来香的味道?”

  这说辞,是贵妃教她的,这做派,是贵妃身边的曾嬷嬷训练了她三日才学会的。

  贵妃说,皇上听了、见了,必定龙颜大悦。

  果然,她看见皇上不由自主地俯头轻嗅,脸上绽笑:“还真是,有股夜来香的味道,还夹杂着茉莉、青草的气息……还有,你身上有百花的味道啊。”

  这样一个美人出现,朱瞻基有些相信钦天监的话了,若不是他命不该绝,怎么会有吃了花草周身有香气的人出现?

  这香气,光是闻一闻,他的神志,就清醒了许多。

  机灵的内侍早已跪下:“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得上天庇佑。您这一病,就派了郭美人这样的神仙人儿来侍候您,皇上的龙体康健,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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