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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丹凤翔九州

孝恭皇后 原铨 10429 2021-04-02 20:51

  第三十三章 丹凤翔九州

  和皇长子立为太子的阵势相比,三月底,吴婕妤早产生下皇次子的消息,就显得悄无声息。

  朱瞻基先就顾虑着太后会将那孩子要过来养在皇后膝下,所以迟迟没有同太后讲,这会儿虽然立了太子,但皇后膝下仍无男丁,为防生变,他还是把这消息瞒着太后,以至于皇次子满月,朝贺的,也就是他和皇贵妃以及宅子里的仆妇们。

  倒是将云实升了位分,成了贤妃。

  宫里头,已经有了一位贤妃,这又封一位,原是于礼不合的,但云实委屈,淑贤惠丽四妃已备,总不能让她这个生下皇子的屈居那些个无出的妃嫔之下,所以就让她挑了个封号,云实觉得贤字甚好,有着德行兼备,美善好名的意头,就挑了这一个。

  自此,吴婕妤就成了吴贤妃。

  对于皇次子的出生,不能宣告天下,大摆宴席,云实倒不是很在意:先前宫里头又不是没出过孕有皇子,仍然寂老深宫的事情。她生下皇次子,该有的赏赐一分不少,还直接跳过了嫔,被封为贤妃。本来,作为罪官之奴,她连纳进后宫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能和宫里的四妃一样,享受仆众如云的待遇,她抱着皇次子觉得很满意。

  若说有什么不如意,就是皇上自打她怀孕之后,就很少过来。

  生了儿子,这点不如意也消散不少。

  太子名朱祁镇,皇次子名朱祁钰,云实就钰哥儿钰哥儿地叫,有了儿子,她对朱瞻基这半年多才过来看她一次,也不甚在意了。

  主要还是听孙清扬的劝,就是宫里头的妃嫔们,几个月见不上皇上一次,也很正常,况且她这养在宫外头……能够日常供应如仪,生有皇子傍身,要是被人知道,还不得说她好命。

  “皇上不喜欢人争宠夺位的,先前曾有妃嫔新宠,轻狂无知,对那些老的宫妃们无礼,以至于撸了皇上的逆鳞,直接搁牌子,再不召去侍寝。虽说你我现在身份不同,但也一样,恩宠系于皇上一念之间,何必去惹他不快?”

  听了孙清扬所说,云实有些吃惊:“其他人如此,皇贵妃您总该有所不同,怎么倒谨慎成这样?”

  孙清扬淡淡一笑:“所以本宫一直劝你不要进宫去呢,到了宫里头,就算皇上再宠着,也得按规矩来办。其他不说,单讲这回立太子。本宫三请三推,仍然被人诟病,说本宫装腔作势,若是本宫飞扬跋扈些,只怕不等那些个人说,皇上也厌憎……这宫里的事啊,就是皇上给了,高高兴兴地受着,没有给的,也千万别起觊觎之心。本宫从前是无心插柳,而今却是看明白了。”

  云实看了看孙清扬的脸色,脸上浮出笑意:“皇贵妃娘娘这是提点臣妾呢,臣妾先行谢过。”

  孙清扬伸出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调皮。”

  云实将皇次子递给了乳娘,看着乳娘抱了皇次子到暖阁里,看着孙清扬正色道:“听说皇上最近很宠那个花婕妤,不是已经掀过去了吗?怎么会突然惦记起来?她和惠妃走得近,娘娘您得留点意。无缘无故起来这么个人,惠妃平日里又和皇后交好,这才立了皇长子为太子,皇上怎么又宠起花婕妤来了,倒叫臣妾有些不明白。”

  “你在宫外头,消息还这么灵通,倒叫本宫刮目相看了。”孙清扬半真半假地笑道。想了想,她含蓄地讲,“花婕妤舞跳得很好,皇上念着,也不足为奇。”

  “噢——”

  云实有些明白了,跳舞好的人,腰身柔软,能够做到别人达不到的一些动作。对于喜欢新奇玩法的皇上来说,确实比年长的妃嫔新鲜,比年少的那些个,更解风情。

  “还是平头百姓家好,一夫一妻的,相伴到老,不像咱们,再受宠,也得和诸多女人去共享皇上……”丫鬟出身的云实,没有受那么多女诫女训的熏陶,脑海里就没有觉得这已经是犯了妒。

  孙清扬不以为然:“那种也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罢了,你没看一旦升官发财,抛弃糟糠之妻的不计其数。咱们这种,就算到老了无爱无宠,也不会下堂去,照旧是衣食无忧地供着。本宫倒觉得,感情应有比较,并非没有选择才叫真爱,而是有了选择,仍然坚定不移,才算爱吧。皇上他身为男子,三宫六院是很平常的事,要他对着满堂佳丽,却只执念一个人,未免不合人之常理。”

  云实沉默半晌:“您倒想得开。”

  孙清扬笑道:“只是本宫所要的,和你不同罢了。”

  云实不明白了,她以为两人说的是一回事,只不过孙清扬大度些而已。

  “那您要的是什么?”

  孙清扬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心心相印。”看了看云实,她笑道,“而你所求的,是身心合一。这种更难一些,不是说不可能,却太违背人情,如同拘鱼在掌心,让它离了水,早晚会窒息。这宫里头的美人,层出不穷,旧的老了,自有新人花一样开放。本宫若是个男人,也会动心,怎么换到皇上那儿,就得贞爱合一?这种寻常百姓都不可能的感情,你倒执念在一个帝王的身上。”

  她朝听得有些呆怔的云实挤挤眼睛:“算了,本宫看你,还是将心思用在钰哥儿身上吧,至少有十年的光景,他的眼睛里都只会看到你。”

  “只是十年?”云实大惊失色,“臣妾以为生下他来,他这一生都会以臣妾为重,事事以臣妾为先。”

  “你就做梦吧。十岁之后,他有了自己的伙伴,自己的天地,只怕会嫌你啰唆,再之后,娶妻生子,母亲的地位一降再降。”孙清扬的语气里有些遗憾,却无半点惆怅,“但即使是这样,你仍然会觉得,在他全心全意依赖你的这十年里,给予你的,远胜过你给他的。”

  云实初为人母,还不大能够明白这种心理,以为孙清扬是说皇长子出生就立为太子,带给她的尊崇地位,有些羡慕道:“虽然皇上会宠这个那个,但这么多年,他的心里头,还是只有您一个,这皇长子百天才过不久,就被立为太子,依臣妾看,皇上只怕想着要立您为后。”

  这个话,孙清扬却不想挑明,只淡淡地道:“皇上他也是这么些年没有子嗣,担忧国本不固,所以立了皇长子为太子。这太子奉皇后为嫡母,咱们宫里头,已经有皇后了,犯不着多此一举。”

  云实却对这问题一直好奇,看着孙清扬笑道:“娘娘在臣妾这儿,还不敢说真话吗?这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要和您生死相依,皇后之位,早晚都是您的。”

  孙清扬正色道:“咱们自家姐妹,本宫也就不和你客套了,这样的话,绝不能从咱们的口中说出来,哪怕是说笑,也不可以。皇后娘娘她贤良孝恭,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如今不过是小疾,她为了国本的缘故,请求皇上早立太子,本宫绝不允许有人意图将皇后娘娘越过去。虽说本宫不可能假惺惺地推皇上过去,但这皇上一天没有决断的事情,本宫就绝不会生半点非分之想。你是本宫跟前出去的人,说话做事,须得谨慎,免得一不小心,人家以为本宫也是这么想。”

  见孙清扬表情严肃,还想说什么的云实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指着桌上的茶壶道:“这是臣妾今年新得的迎春花茶,咱们不谈这些了,免得扫兴。您喝喝这茶,水是去年里的雨水,味道浓重得很。您且吃一盅,发发汗,把今春的风寒祛一祛。”

  关于废后立新之事,朱瞻基也和孙清扬提过。

  “臣妾不是矫情,皇上说过,唯有帝后才能同陵,为着这个,也为了能够护住臣妾这两女一子,臣妾确实对后位动过心,但如今皇后身子尚未康复,她就忍着哀伤,劝皇上您早立太子,臣妾如何忍心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在她的心口上捅刀子?不管怎么样,过了这两年再说吧。”

  即使是为着自己,对自个儿的情深义重,孙清扬也为朱瞻基对皇后的薄血凉情感到心惊,自己若不是他心爱的女子,是不是也一样费尽心思仍然被弃如草芥?

  她想起初见他的时候,满树青翠都掩不去他身上沾染着的大漠风沙,想到他那略眯起的眼睛,似在笑,却无笑意,像饥饿的豹子要扑过去撕咬猎物似的兽性,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并没有了解过他,眼前这温润如玉的男子,原是有着取人首级而面不改色的凌厉冷酷。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意后宫里头的莺莺燕燕?他所想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和他比肩的人,能够一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人。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后宫里的哪个女子动情?

  自己有一天,如果不再能够一直跟上他的脚步,到那时,会不会成为另一个被废的皇后?

  她微眯起眼睛:“皇上虽然对皇后无半分怜惜,可皇后嫁给您这么些年,贞顺贤淑、温婉恭谨,并无半点过错,臣妾倒想听听,您打算怎么废后?”

  朱瞻基看着他对面的孙清扬。

  她穿着件绣满明艳嫣然玉色芍药的织锦袍子,青丝松松挽了个髻,只斜插着一根累金丝盘成的芍药花簪,有些散落的头发懒懒地垂落在肩上,素净着一张小小苍白的脸,拢在那件雍容华贵的袍子里,和她平日里的圆润饱满不同,倒显出几分纤弱来。

  她手里拈了一枚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玉质的棋盘上,黑白分明如墨玉白玉一般的眼睛,看着自己。

  就是这双眼睛,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都没染上什么风霜,仍然澄澈。

  他拈起一颗黑子,帮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方才道:“朕从来不是多情之人,如何能够怜尽天下女子?”

  孙清扬痛心道:“可她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的原配嫡后。”

  朱瞻基拿起一颗白子,填在棋盘上:“朕结发的人,是你。在朕的心里,你才是原配。如今,朕不过是从她手里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她固然是个好的,可这后宫里头,有几个不是好的?你以为那些凭空就消失的,都是朕薄情欢娱之后就丢弃了吗?是她们想要的太多了,甚至对朕的子嗣下手。”

  他淡淡的口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先前吴选侍如果不是你要用她的名头给云实,早就该死了,她竟然为了争宠,买通长春宫的人,对赵贤妃肚子里的孩子下手,就为了朕曾经赞过她有当年贤妃的风范。还有皇后迈台阶掉了的那个皇子,是秦昭容让宫人往台阶上洒了水,才会导致皇后失足……她对皇后下手的原因,是想讨好你……”

  孙清扬吃了一惊,这些事情,她竟然一无所知。秦昭容,仿佛一夕得恩宠,红遍六宫,宫人都说她长得像自个儿,自己怀孕之后,她时常到长宁宫里头来坐,是个声音柔美的女子,原还想等自己眼睛好了,要好好赏她,谁知还没等自己的眼疾恢复,她却突然就了无声息,宫里头传闻说是病逝,原来,竟然是皇上下的手。

  “朕不在意后宫里头,争奇斗艳,或者是捻酸吃醋。但,得有个界限,对子嗣下手,或者是想谋夺他人性命,都得付出代价。”朱瞻基平和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戾气,“后宫里的弯弯绕绕,朕不是不懂,是没兴趣去揭破,作为一国之君,宫里头的这些手段,怎么能比得上朝廷里的权谋之争?”

  “有些人,朕能够容忍,就是因为她们有心却没胆,并没有真刀实枪去做。你还记得惠妃当年令你惊马之事吗?朕曾经罚她在你的宫门外跪了一夜,所以之后,她虽然记恨于你,却再不敢下手,只能去投靠皇后,谋些能够争取到的利益。”

  朱瞻基看着孙清扬惊愕的样子,执着她的手,再落一颗黑子:“妃位也好,后位也罢,朕知道,对你来说都不足道。你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四方天空里的一个位置。是朕当年强留了你在这紫禁城里,朕就要给你最好的来补偿,因为唯有拿回后位,才能让你和朕,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至于其他人——”

  朱瞻基顿了顿,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朕既无心,又何必假模假样哄她们开心?朕若是对皇后怜惜,那就得对你分心,清扬,你确定,你想要的,不是朕的全心全意?”

  不要他的全心全意吗?孙清扬的心头一痛,讷讷不语。

  “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了怜惜他人,违背自己的心意呢?皇后那里,她无过,朕也不会编派她,就明诏天下好了,朕悦贵妃,立贵妃之子为太子,亦欲立贵妃为皇后。”

  听到朱瞻基这样明明白白的告白,孙清扬心口一甜,她抬眉,眼前的人锦袍明亮,通天冠飞扬,棱角分明的眉目却带着桀骜不羁——不过登基两年,却已然隐隐有天下俯首四海在握的气度。

  想到发髻上太后赐下的那支芍药花簪,她迟疑片刻,道:“皇上圣意已决,臣妾也不再说那虚情假意推托的话,只是,过两年好吗?皇后如今身子大不如从前,臣妾怕她才经丧子之痛,又历这被废之苦,会承受不了。”

  再过两年,不管皇上是不是还坚持,她都算全了对太后的孝道。

  送芍药花簪来的内侍曾传下的太后口谕,叫她为了皇后的身子着想,务必要拦住皇上废后的想法。

  虽然太后没有多说其他的话,但芍药类牡丹,太后赐下这样一枝花簪,何尝不是告诫她,不要有非分之想。

  太后的雷霆手段,孙清扬不是没有见过,如果在这当口,非得拗了太后的意思,只怕她就是当上皇后,也没有好日子过。反正,她并非执意于后位,不过是为了百年之后,能够名正言顺地和朱瞻基同葬帝陵,就是晚些年头,也不打紧。

  朱瞻基本欲笑孙清扬妇人之仁,却见她倦怠神情,语气恳切,代皇后无限委屈似的样子,笑了笑:“是母后要你来求朕的吧?母后不愿和朕起冲突,就叫你如此。好,朕就答应你们,两年,朕倒要看看,两年之后,你们又拿什么理由来挡着朕。”

  看着孙清扬,他饶有深意地说:“清扬,你们女人,会因为感动,去爱上一个人,怜惜一个人,但对于男人而言,爱和不爱之间,泾渭分明,即使因为感动在一个女人身边留下,也不会长久。无情扮作有心,才是最大的残忍。好了,朕已经答应了你,你就专心些,好好陪朕下完这盘棋。”

  孙清扬见棋盘之上,本来弱势的黑棋,被朱瞻基方才那几下一摆,已经有了同白棋分庭抗礼之势,他用这棋局向自己表明,与其自己同自己较劲,不如另起天地。有他在,即使起手落子间生死已定,他也能帮着她一步一步堵死自己的退路,再一点一点杀出僵局。

  她拈起一颗黑子,伸手握着他的手,轻轻紧了紧,方才松开,落子。

  朱瞻基扬眉,她堵死了黑子的退路,这一落子,满盘皆输。

  看到朱瞻基看向自个儿,有些明白又有些惊讶的神情,孙清扬道:“落子无悔,臣妾愿意和皇上并肩,此后,天下人骂也好,毁也好,臣妾都不在意,就让他们说臣妾是那种眼角眉睫都藏着阴谋算计,奸险恶毒烟视媚行的女子吧,是妖妃误国,害得皇上英雄难过美人关,做出废后那样令人诟病之事,臣妾不要皇上担那样的恶名。”

  朱瞻基还记得,她同自己说《史记》,说她绝不会当妖妃,想来,她之前犹豫,更多是害怕自己会因她,被言官们弹劾,被史官记录在案,在历史上留下污名,所以一次次劝自己从长计议。

  这会儿,怎么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孙清扬将死掉的黑子尽数取回棋盒,笑道:“臣妾或许不是牡丹,但臣妾也可以像这衣裙和花簪上的大朵芍药一样,在众人眼里妖媚俗艳,却偏能有一番牡丹的风骨。”

  朱瞻基将白子一把把收拢,也尽数倒回棋盒,将棋盘空出,含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再来设局,重新下过。”他拈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这回是朕执黑子,先行。”

  第二日,胡善祥就到了慈宁宫,苦劝太后,请求她同意皇上废后之愿,说宜早不宜迟,这会儿太子才立,正好趁热打铁,不用顾念她的身子。

  第三日,朱瞻基就下诏,赐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孙愚名忠,敕之曰:卿为国懿,亲操履谨,今特赐卿名忠,以彰厥美,卿其益效勤,以副朕眷念之重。

  给皇贵妃的父亲赐名,还赐的是个“忠”字,这实在太令人寻味了。朝臣之中,就有人试探着上表,说皇后中宫禄命无子,难为六宫之首,请求废后。

  皇上留中不发,却召了英国公张辅、少师蹇义、太子少傅、谨身殿大学士杨荣、户部尚书夏原吉、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觐见。

  看着这五位重臣,朱瞻基道:“朕有一大事与卿等相议,此事虽然情非得已,但是朕意已决。朕三十无子,而中宫屡屡身不得育,且身子病弱,钦天监说中宫禄命无子,今贵妃有子,已经立为太子。自古以为,母以子贵,是正礼,朕想问问你们,该如何对待中宫?”

  杨士奇等人皆不回答。

  朱瞻基让他们一一看过来,最后眼睛望向了杨荣。

  杨荣硬着头皮回答:“既然皇上圣意已决,可以废后。”

  朱瞻基露出些许笑意:“前朝可有废后之事?”

  蹇义答道:“宋仁宗曾经废郭皇后为仙妃。”

  朱瞻基又看那几个不曾说话的,张辅与夏原吉、杨士奇都默然无言。

  “杨首辅,你说说看。”

  被朱瞻基点到名字,杨士奇仍然不肯附议,道:“臣事帝后,犹子女事父母。哪里有为人子者议论废母之事的?”

  杨荣轻轻扯他:“首辅大人,这可是皇上的意思。”

  杨士奇梗着脖子,道:“正是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才不该轻率决定。”

  听了杨士奇所言,朱瞻基皱了皱眉头,看着其他人问道:“那众卿家的意思呢?”

  张辅和夏原吉都赞成杨士奇的话,却也不好明说,只道:“皇上,这样的大事必须得朝臣群议才行,臣等不敢擅专。”

  朱瞻基不以为然,“这事就不用外议了吧,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难道还商量不出个法子来吗?”

  杨士奇据理力争:“宋仁宗废后,孔道辅、范仲淹极言其非,力谏被黜,御史言官十数人入谏,廷臣非议,宋仁宗均不听,仍然坚持废后,后世史册屡屡诟病于他,中宫乃小君,国本安固所在,皇上怎么能不议而决呢?”

  朱瞻基不悦,拂袖而去,扔下一句:“众爱卿先退下吧,你们回去再好好商议,看这事怎么处置妥当。”

  张辅等人退出后,杨荣叹了口气,对夏原吉说:“皇上对这事存心已久,恐怕不是我等臣子能够制止的。”

  夏原吉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据理劝诫,这才是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怎么能因上意而妄动中宫?反正这事,我是不赞成的。”

  杨士奇讥讽地笑道:“皇上所说的中宫过错,有哪一条能够当得上废后之罪?杨大学士你就随意附和皇上,轻言若是,这难道就是你为君上的解忧之道吗?”

  杨荣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们都要当直臣,我何尝不想?但皇上对这事分明存心已久,刚才你们也听到了,皇上说他已经决断,不过是想咱们设法圆过去,说得好听些,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不管咱们怎么劝,也劝不回来的。”

  几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早朝过后,朱瞻基又召了杨荣、杨士奇至西角门问道:“昨天让爱卿商议之事,你们有没有想出法子?”

  杨荣从怀中拿出一卷纸,展开纸条后呈上。

  朱瞻基接过去,瞧了瞧,上面所书皆诬后过失,多至二十事,不禁变了脸色道:“中宫何尝有此大过?这般诬毁,难道不怕宫庙神灵吗?”

  杨荣讪讪道:“无过废后,臣也是担心皇上为史书诟病,所以写了这些事情。”

  朱瞻基并不是那等糊涂的皇帝,他看了看杨荣,冷然道:“朕平日里瞧你还好,想不到如今为了逢迎君上诬毁皇后,罪实可杀。念在这事因朕而起,就不予以计较,以后行事,万不可如此,若是你们一味趋炎附势,朕岂不成了那偏听偏信的昏君!”

  他又看着杨士奇问道:“依爱卿之意呢?”

  杨士奇躬身作答:“昔年汉光武废后诏书,尝谓事出异常,非国家福。唐玄宗为武惠妃所惑,诛杀原配皇后,事后常常后悔,那样宠杨贵妃,也终此一生不再立后。唐高宗被武则天所骗,废除皇后及淑妃,事后时常悲泣哀悼。宋仁宗废后之后,亦尝见悔……鉴古知今,臣恳请皇上慎重,万不可轻易动摇国本,有累圣德。”

  朱瞻基闷闷不乐,却不肯打消念头,沉默半晌道:“你们先退下吧,再帮朕好生想想。”

  过了几天,朱瞻基又宣诏张辅等五人询问此事,张辅和夏原吉几个仍然和先前的意见一样,不赞成废后。

  杨荣到这会儿,虽然有心附议皇上,又怕拍到了马脚上,就跟在众人后面,人云亦云。

  朱瞻基气恼地说:“为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可真算朕的好臣子!”

  杨士奇见皇上对此事执念如此,问道:“皇太后神圣,应该会有主张,难道皇太后对这事没有懿旨吗?”

  朱瞻基看了看他最信任的朝臣们,这些人,都是三朝元老了,母后对他们还真是有莫大的影响力,他收起脸上的气恼之色,淡淡笑道:“与卿等商议就是皇太后的意思。”

  一听皇太后把难题推给了自己等人,杨士奇知道这事恐怕很难劝转皇上,便不再吭声。

  见一直最反对的首辅杨士奇都不说话了,朱瞻基心里明白,恐怕这件事杨士奇应该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就令张辅等人退下,独留杨士奇随他到文华殿内。

  屏去左右后,朱瞻基对杨士奇推心置腹道:“朕本意也不是一定要罢黜皇后,但情非得已,不如此,百年之后朕与贵妃就不能同陵。朕与贵妃青梅竹马,奈何阴差阳错,皇爷爷点了胡氏为后,如今朕为天子,富有四海,却常因此事夜不能寐。如今六宫之中,只有贵妃有子,虽然朕已经立了太子,但若贵妃不当皇后,将来到底不是嫡子即位,对国统似乎也不太好。母以子贵,也是古礼,这件事,还得烦请爱卿为朕设策。”

  听了朱瞻基废后之举起因是皇贵妃,杨士奇虽然心里早有些考量,却越发不愿掺和进去,只是一味推托,自个儿也没什么好办法。

  不诋毁皇后,又要罢黜皇后,这实在是很难向天下人解释。

  杨士奇不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朱瞻基留他下来,心里就有了成算,再三谕至,定要杨士奇为自己想个办法。

  杨士奇垂首沉默了一阵,方才抬头问道:“中宫与贵妃,有无宿嫌?”

  “彼此很是和睦,近日中宫有病,贵妃时常前往探视,可见情深义重。”

  听出朱瞻基语气里对皇贵妃的赞誉之意,杨士奇心里腹诽道:这皇贵妃也真够狡诈的,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如此阴柔真真可畏,难怪中宫不是她的对手。

  这后宫里头,看来是要变天喽!

  叹了一口气,杨士奇说:“既然如此,不若趁中宫有疾,由陛下导使让位,尚为有名。”

  朱瞻基大悦:“不错,爱卿所说,真真好策,先前皇后也和朕说过,她身子多病,欲让出中宫之位,朕还怕此事不妥,听爱卿一言,唯有此法,才能两全其美。”

  杨士奇愕然,摇头苦笑道:“皇上,既然中宫也有此意,您为何不早说?皇上有此贤后,却不珍惜,真真叫人痛心!”

  朱瞻基看着他的这位须发半白,年过花甲的首辅,淡然笑道:“杨爱卿,你心里可曾有过心悦许之,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女子?朕对中宫,或有愧疚,却实在无法珍惜,盖因弱水三千,朕只能取一瓢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听皇上用这首唐代元稹的诗句,说起对贵妃的深情,杨士奇看着宝座上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恍然有些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废后了。

  他虽为皇后惋惜,却不再相劝,只道:“老臣失礼,请皇上莫怪。”

  “无妨,杨爱卿忠心耿耿,真心为国操劳,朕很高兴。”

  过了些日子,朱瞻基又召见杨士奇,告诉他道:“卿策甚善,中宫果欣然愿让,虽太后不许,贵妃亦不受,但中宫的让志,非常坚决,朕的心事可算是能放下了。”

  杨士奇想到不久前立太子时,朝臣贺拜,那个端坐凤座之上,明德有理的女子,神情黯然,半晌方道:“宋仁宗虽废郭后,恩礼不衰,愿陛下善保始终,待两宫均等,无分厚薄,无分崇庳,终之始之。”

  朱瞻基笑道:“朕要的,只是中宫之位,并不是要把皇后贬至冷宫,自然是一切奉仪,都照原来的,当依卿奏,朕绝不食言。”

  再诏张辅等人商议,均对此结果称善,于是废后之议遂定。

  朱瞻基乃敕礼部,道:“皇后自罹多病,不能承馈祀。重以无子,怀谦退,上表请闲。朕念伉俪重,屡拒不纳。而后恳再三,不得已应从所请矣。夫因其谦德而遂尊之,礼也。其称号、服食、侍从悉仍旧不改如敕。”

  胡善祥从坤宁宫搬了出去,退居到乾清宫右侧的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姑,她性本恬静不喜华饰,自此之后,更是得了清净,奉为黄老仙姑。

  孙清扬迁进了坤宁宫。

  因皇后胡氏无子多病,表请闲居,宣德三年三月初一,皇贵妃孙氏代其位,立为皇后。朱瞻基命驸马都尉、西宁侯宋瑛,太子少傅、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杨荣为正副使,持节册封皇贵妃孙氏为皇后。

  册封大典之后,朱瞻基携手孙清扬走上承天门,在这里接受文武百官和皇城之内百姓们的朝贺。

  看着城门之下,山呼万岁的臣民,孙清扬百感交集。

  永乐八年,年方八岁的她,就走进了这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紫禁城,到现在,整整十八年了,当初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深宫高墙里,了此一生,更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中成为大明皇朝的女主人。

  她握紧朱瞻基的手,侧头看着他微笑:若不是身边这个人矢志不渝的挚爱,她怎么能够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嫡庶之战中走到现在?

  朱瞻基拥她在怀,同她一起看向远方……那里有道彩虹横跨天际,衬得天空柔软鲜活如同梦幻一般,一直凝望,就觉得可以踩着彩虹桥去到世界的另一端。

  四野欢呼,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城楼之上,天宇之下,只有他们,他和她,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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