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纠缠不清,解释不清,她也不再纠结了,而是拉了成亮就往县城里一处僻静的小巷里走去。
这里是新近才建好的店铺,她叫了隔壁酒肆的老汉,请他开了店门。说:“就剩这一家了,如果你们愿意留下,可以这儿开个豆腐坊,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好歹也能吃口饭。看你们也不容易,房租我就不收了。”
很快,又有对面街的客栈老板送来了几碗阳春面,还有几只又白又大的馒头。
成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店铺后面有个小院,院里又有三间屋子,屋子不大,一间豆腐磨房和厨房,一间正房,又有一间偏房。
成小蜓一面吃着面,一面瞪大眼睛审视着面前这个着官差服的女子,第一次听说女子也可以当捕头,貌似在这县城里很是威风,许多百姓都认识她。只一眼,她的目光便落在夕榕的脖子上,她还记得小蝉的脖子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色胎记,但她没有,在那胎记的地方连块疤都没有。再细瞧,她发现面前这个女捕头其实要比小蝉漂亮,那便是夕榕的眼睛,熠熠有神,有着小蝉没有的东西。
“你们先住这儿,有什么事可以找城头张记杂货铺的张大伯帮忙。原本这家店子,我就准备用来做豆腐坊的,既然你们无去处,正好派上用场。我会告诉张大伯,让他先赊你们一石豆子,每日成二叔挑着豆腐、豆浆去沿街叫卖,成二婶和他们姐弟留在店里帮帮忙……”
交待完毕,夕榕起身便离开了。
近来总有从南方过来的逃难人群,她也不能个个都帮。
出了豆腐坊,成亮追了出来,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姐姐被卖了,去了哪儿,他不知道。当他看着夕榕的背影,他好像明白:自己真的是认错人了。可是,这世间怎么会有两个如此相似的人。
成亮回到店里,银柱妻道:“当家的,我们……好像真认错人了。”
成小蜓也道:“她真不是小蝉姐,小蝉姐脖子上有胎记,她没有。”
成银柱望这家铺子,错了,他当然知道。他家的成小蝉是什么样的,他心里很明白。小心地看了四周,低声说:“老子给你们说,就算认错了人,她也必须得是成小蝉,必须!否则咱们连个立足地都没有。”说得咬牙切齿,仿佛不是他们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根本就是旁人欠他们的。
夕榕依旧忙着官衙里的事,但凡有人来报案,她就带人赶过去,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快乐。唯一让她郁闷的是,成银柱到了张王县不过四个月,又来了成亮的两个舅舅,也是拖家带口,县是直奔张王县的。
后来,夕榕才知道,是成亮跑去找了胡师爷帮忙,让胡师爷给他老家的两个舅舅去了信,说了他们在哪儿,两位舅舅听说成亮他们在这边挺好,也带着家小就赶过来了。
储大贵看着被这些诸事烦得不行的夕榕,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又有穷亲戚找来了!”
“他们不是我亲戚!”夕榕仰了仰头,嗓门很大,脸上全是忧云。
她很快就明白了,如果自己不是成小蝉,那真正的成小蝉去了哪儿,卫国没再找皇贵妃,那宫里怕是已经有人上皇贵妃。也就是说,如果宫里真有其人,那一定便是成小蝉了。
人家替了她在宫里呆着,她却只做回了自己。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亲不可思议,无意间就遇到了成小蝉的家人,无意间她还得替成小蝉照顾毫不相干的人。
“就是个小老百姓,除了种地,他们也不会别的,成二叔好歹还会做点小生意,现下看来貌似还做得不错!”
储大贵在一边颇有意味的笑了起来。
夕榕看着他的笑,只觉带着无尽的讥讽。伸手一拧,厉声道:“花萝卜,有屁快放!”
储大贵说:“昨天,我五叔又接了个案子。”停了一下,想等夕榕追问,可她偏一副不关心的模样,储大贵按捺不住:“是张记杂货铺的张大伯状告成银柱,说他赊豆不付钱的事儿。”
“真的递状纸了?”
“递了!”储大贵说得很肯定。
夕榕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走出院子,大喝一声:“来人,去成记豆腐铺拿人!”
天色已晚,成银柱正在家里让老婆、孩子磨豆腐,自己坐在椅子上,手里提着一小壶酒,自在逍遥,不想有官差闯入门,二话不说,拽了他就走。
成银柱妻带了成亮来官衙,夕榕已下令关了大门,又进去不成,人被抓走了,也没了消息。成亮仗着自己是“陈捕头”的弟弟,拿了鼓锤就敲了起来。
鼓声一响,储少良便下令开堂审案,没想去是这对婶侄二人。他捧着本书,一面看着书,一面看着堂下的人。
夕榕正气凛然,当她是好欺负的,赖上她了,张罗着给了他们营生,居然拖人的货款不付。“有案先呈状纸……”
“小蝉。”成银柱妻求助似地看着夕榕。
她当没有瞧见,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走近储少良,低声说:“大人明镜高悬,不可徇私,请公正处置。”
这声儿虽不大,却让胡师爷等人都听得明白。
储少良是个书呆子,可对于夕榕这话很是受用,响堂木一拍,“若无状纸,无故敲鼓,杖责二十。”
成亮紧张起来,连连急唤:“姐、姐姐……”
夕榕正襟静立,面无表情,若再不好好处置,往后他们仗着是自己的“亲戚”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莫名其妙地成了成亮的姐姐,而事实却是,他不是她的弟弟。
储少良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这里只有县令大人、师爷和官差,没有姐弟,没有亲戚……法不容情!来人,将这两位刁民各杖十下,也示惩戒!”
令牌一抛,左右过来两名官差,一把将二人推倒,噼噼啪啪的杖棍落下。
成亮一面哭着,一面大叫:“你不是我姐!我姐绝不会打我。”
夕榕冷着脸,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记录的胡师爷神色微微一凛,就夕榕是否是成银柱家的侄女,一直都是个令人争执的话题。有人说不是,但成银柱一家全打着夕榕的旗号在县城里为非作歹,现下几乎全县都知道,储少良瞧着是县令大人,其实这张王县的事,大半还是由夕榕说了算。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陈夕榕便是这里的土皇帝。
储少良道:“公堂之上,绝不徇私。为什么夜半擂鼓?”
成银柱妻只觉屁股上火辣辣地疼着:“今儿黄昏,官差……官差拿了我丈夫。我们是来要人的……”
夕榕淡淡地扫了一眼,抱拳道:“启禀大人,今儿储管家说,张记杂货铺的老板状告成银柱,欠了四个月货款未付,人家要他付款,不付不说,反而辱骂人家。这等刁民,不可不罚!”
胡师爷看着大堂上的情形,抱拳道:“这案子已经呈上来了,不可不管。”
储少良定定心神,响堂木一落:“限成记豆腐铺于三日内结清货款,在这之前不予放人!退堂!”
储少良本就不喜欢夕榕,在他看来,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可她可谓胆大,不仅花钱买官,而且行事古怪。但这回,她秉公抓了成银柱,这一点让他心生敬意。
成银柱妻与成亮挨了顿杖责,一拐一瘸地出了县衙大门,便见成小蜓站在外面已经候了许久,见到母亲便迎了过来,一把将母亲扶住。
成亮哭着说:“她不是我姐!她不是……”
成银柱妻见四下无人,方道:“她当然不是。你姐不识字,你姐也不会武功,你姐……更不会同意别人打你。”
成小蜓嘟着小嘴:“这回都怪爹爹,张大伯又要五回黄豆钱,可他就是不肯给。现下好了,不仅害你们吃了板子,他自己还被关在牢里呢。”
成小蜓次日上午便进了牢里探望成银柱,因他不肯付货款,夕榕下令,又杖责了二十大棍,算是对他的告诫,虽是旁人,这顿棍责便就免了,因他总打着她的旗号在外横行,算是夕榕给他的小惩。
成银柱悠悠轻叹,知晓这陈铺头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便令了成小蜓与母亲结清豆钱,特意请了城里德高望重的中间人做证,一结完豆款,成小蜓陪着母亲去了县衙结案,随道接回父亲。
这一顿板子后,成银柱一家也老实了许多,开始正正经经地经营着豆腐坊。只是,他不再去张记杂货铺买豆子,而是换了另外一家。
成亮的两个舅舅听说陈夕榕打成银柱夫妇板子的事,心下犯了嘀咕,不知夕榕会不会管他们俩家的事。
偏在这时,陈夕榕带了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到了成记豆腐铺。
她冷着面容,语调冰冷地道:“这位是城南张员外家的管家,我已与他们说好,张员外愿租给你们二十亩田地为生。要住的房子,张员外已帮忙备下。张员外会先赊你们两家大半年的口粮。每年的田地租子为二点五,你们自己得七点五。若是愿意,就随张管家去吧。”
别人家都交三分租子,夕榕出面,张员外便少了零点五的租,也算是给了几分薄面。
两家人带着家小,跟了张管家离了县城。
成亮站在门口,看着夕榕,又怕她又敬她,情绪繁复,他越来越明白:这个与自己姐姐长得相似的女子,绝不是自己的姐姐。姐姐不会如她那么狠心,姐姐也不如她这么有本事。
夕榕瞧了他一眼,在经过成亮跟前时,问:“你还是该去读书识字的好,读书能知理。你若愿意,我便给你交清三年学费。”
成亮很是意外,就在他逐渐疏远夕榕时,她又说他该去读书。垂下眼帘,道:“以前我姐,也绣花攒钱,说等她攒够了便送我上私塾。”
“县里有书馆,比私塾学费更低些。你且想想,若是愿意,过几日来告诉我。”夕榕转过身去,待她回头时,冲成亮笑了笑,“你终于明白,我不是你姐了?”
成亮点头,忽尔又茫然摇头。连他自己也说不好,究是喜欢自己的亲姐多些,还是喜欢夕榕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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