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和流云接风洗尘,大将军府的晚膳比平常丰盛一些。
易谦云带她进来时,易谦云的母亲林氏,先皇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已经同大将军夫人余氏落座。
见易谦云进来,余氏赶忙站起来,叫了声“老爷”。
白日余氏随老夫人去上香未曾得见,倾颜一见她这位继母,第一个想到的词是“温婉谦和”。
她并没有多艳丽的姿容,却是一位越看越教人想要腻在她温柔里的女人。
这样一位水一般柔顺的女子,很难教人不喜欢。
倾颜认人时这声“娘”是绝对叫不出口的。
可她并不想伤害一位温柔的母亲,给老夫人行礼之后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唤道:“姨娘”。
倾颜没有忽略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她旋即温暖地笑着点头应道:
“好。”
倾颜有丝愧疚,报以友善的微笑,主位的老夫人却突然发难:
“品荷是你爹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唤她‘姨娘’,莫不是将她当作你爹的妾室?”
严厉的语气显然有对她的嫌弃:
“果真是山野里长大的!”
这是说她没教养?
倾颜涵养极好并未顶撞,只是清澈的眸底划过不愉,一闪而逝。
看来她很不得老夫人欢心啊。
“娘!”
易谦云重重喊了声。
颜儿是他亲生的女儿!
正待老夫人要反驳,倾颜缓缓启唇:
“回老夫人,倾颜从出生就一直病居云隐山,没见过世面也没学过什么礼节,失礼之处还请老夫人包涵。
“只是倾颜从未见过生身母亲,也从未喊过她一声‘娘亲’,倾颜不想她九泉之下难过,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哑口无言。
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说她没教养不是骂自己儿子么?
倾颜不再看她,待易谦云落座,径直到余氏旁边落座。
老夫人不喜她不是余氏的错,倾颜还是很喜欢这位继母的。
余氏桌下手绞着帕子,有些坐立不安。
倾颜安抚地握着她手,余氏安下心,笑意也显露出来。
易谦云满意笑笑。
晚膳过后倾颜借口路途劳顿,就不再逗留。
余氏赶忙起身吩咐下人给她备水沐浴。
今日仓促,贴身丫鬟明天再为她细细挑选。
倾颜向来自给自足,见她热心,也不再推脱,起身回房。
流云本是外人,师妹要走,他不欲自讨没趣,随倾颜一道离席。
师兄妹走后,老夫人怒道:
“谦儿,这就是谢雨慕的好女儿!”老夫人捶胸顿足,一副马上要气倒的模样。
“娘,您也少说两句,慕儿走了快十五年了,颜儿不同于霆儿芙儿,她自小就不在我身边,我本亏欠于她,难道您真想慕儿死不瞑目?”
易谦云忍不住说了重话。
当年他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难做人,如今还要夹在母亲和女儿之间两难么?
揉揉发疼的额头,这家里的事比战场杀敌还累。
儿子自谢雨慕死后就再也没对她说过重话,如今为了谢雨慕的女儿居然叫她“少说两句”?!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易谦云见母亲没说话,以为妥协,召管家道:
“于伯,请江副将到书房等我。明天从府里丫鬟小厮里挑几个机灵的到慕兰苑侍候大小姐。”
说完抬步向书房走去。
余品荷知道老夫人还在气头上,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说话。
据她所知,谢雨慕出身江湖,当年和易谦云在战场相遇,郎情妾意,一见倾心。
可老夫人觉得谢雨慕出身微贱配不上易谦云,之后易谦云同谢雨慕艰难结合,成亲后二人伉俪情深,易谦云誓不纳妾,把老夫人气病了好几次,对谢雨慕更不满意。
府上老人都知道,谢雨慕中毒根本不是外面传言的妾室所为,而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对易谦云动了心思,恰好老夫人对儿媳不满……
可以说,谢雨慕被毒害,林氏也是帮凶。
而她嫁给易谦云纯属迫不得已——
那年到安国寺上香遇到山贼,逃至破庙幸得易谦云救她一命,熟料她被下了媚毒,无药可解,万般无奈之下破了身。
之后她寻死不成,易谦云正人君子,将他贴身玉佩交给她作了信物,问了她家在何处,日后上门提亲。
彼时他们二人并无情意,只是那一日破庙后她便有了身孕,成亲数载再加上有一双儿女在,才慢慢有了夫妻情谊。
老夫人没有像对谢雨慕那样对她,除了她性子柔顺合她心意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父亲当年是太子太傅,老夫人觉得门当户对。
“品荷,扶我回房!”
良久,老夫人气冲冲道。
余品荷低眉顺眼地搀起老夫人离开。
易舜霆早就坐不住了,姐姐还等着他去寻她呢!
到慕兰苑时倾颜房里还亮着灯,易舜霆敲敲门,听到一声悦耳动听的“是霆儿吗?”
易舜霆喜上眉梢,姐姐叫他“霆儿”呢!
难掩愉悦地应道:“姐姐,你睡了么?”
倾颜掩唇轻笑,到底还是孩子,白日在厅前装得少年老成,这会儿就破功了。
“进来吧。”
倾颜声音里夹了笑意,一边让他进来一边将银针一字排开。
易舜霆甫进门便见姐姐抚摸着一根根银针,目露爱惜,心中一阵忐忑。
姐姐不会害他,对吧?
“把袖子挽起来坐好。”
易舜霆乖乖照做,白天倾颜已经为他舒筋活血,手臂上的伤明显没那么严重了。
倾颜怕吓着他,并未动用内力控针,以指捻针刺入穴道,喂他服下几颗丹药。
“如何受得伤?”倾颜边施针边道。
“姐姐,你要替我保密啊!被爹爹知道了他非打我二十军棍不可。”
易舜霆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其实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易芙瑶前两天偷溜出府遇到一个瘸婆婆,婆婆家里穷,偏偏有个嗜赌成性的不孝子。家徒四壁,婆婆病重也没钱看病,易芙瑶看着可怜,就把身上银两都给婆婆了。
今天大早又去看婆婆,可婆婆病情更加严重!
追问之下才知道,婆婆儿子把钱全拿去赌输了!
这把易芙瑶气的!
回家叫上哥哥就去赌场把那不孝子胖揍,出了气,自己也负伤了。
呵呵,没想到那娇蛮的妹妹还有副菩萨心肠,这倒是她没料到的。
这傻弟弟估计是不想在妹妹面前失了威风,才不想叫人知道他受伤。
倾颜叹息地摇摇头,难怪不敢让爹爹知道,丢人!
“霆儿,想不想拜师学艺?”倾颜拔下银针随口问道。
“姐姐你要教我吗?”
易舜霆从椅子上跳下来,眼睛瞪得锃亮,激动极了。
倾颜摇摇头,她轻功内力是不错,武功就相形见绌了。
“你若想学,姐姐的师兄可以教你,只是你要认真坚持!”
“姐姐放心,霆儿定不会辱没易家门风。”
易舜霆拍拍胸脯保证道。
倾颜点点头,叮嘱他明日一早随她一同去寻二师兄。
次日清晨,倾颜早早寻到易舜霆的“傲鹰苑”。
易家男子身边都没有侍候的丫鬟小厮,老祖宗觉得叫人伺候会养出娇贵病,如何能行军打仗?
所以一进苑里,除了几个打扫的小厮,没见到丫鬟。
一看是大小姐,小厮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行礼:“大小姐好。”
“不必多礼,在我这不必讲这些虚礼。”倾颜抬手示意。
将军府里的小厮都是从军营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当下异口同声:
“是!”
却直接将流云和易舜霆从房里吼了出来。
“师妹,是不是想师兄了?我就知道,这将军府也没甚好的,生辰行过笄礼后跟师兄出去游山玩水可好?”
流云笑嘻嘻走到倾颜面前。
一旁小厮脸色十分难看,在大将军府里说“将军府也没甚好的”怕是世上寻不出第二人。
倾颜不把师兄的玩笑话放心里,直言道:“师兄,颜儿有正事找你。”
“哦?”
“霆儿,”柔荑朝易舜霆招招,将弟弟叫到跟前,对流云继续道:
“到生辰还有月余,师妹想请师兄收霆儿为徒,教他习武,师兄不会拒绝我的,是不是?”
清浅一笑,两只素白的手指轻轻扯了扯流云衣襟。
倾颜每当有事相求便用这招,屡试不爽。
师妹一撒娇,流云便没辙,迷迷糊糊地就点了头。
等他反应过来,倾颜已经让易舜霆磕头拜师了,并郑重其事地说:
“师兄,霆儿就托付给你了!”
易舜霆本以为姐姐的师兄很难说话,结果姐姐扯扯衣袖,一个微笑就摆平了。
姐姐,你这师兄靠得住么?弟弟很怀疑……
流云感觉到他被鄙视了,还是被师妹的弟弟!
唉!师妹撒娇他永远没抵抗力,他吃过很多亏了,就是不长记性!
“咳咳,”流云装模作样清咳一声,正色问道,“你在军营呆过?”
身上看得出几分军人的气势。
易舜霆点点头。
流云一个闪身,瞬间将易舜霆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等易舜霆反应过来,他已站回原地。
好厉害!他根本没看见师父动!
易舜霆两眼泛光。
流云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满足。
倾颜无奈在心里翻了白眼。
刚才这招游龙戏凤他们师兄妹常用来下毒,二师兄却用来摸骨。
没看出来,师妹的弟弟还是块儿练武的好材料!
流云心道反正到师妹笄礼前他也没事做,就勉为其难陪这小子练练吧!
“去校场。”
流云踢踢易舜霆,示意带路。
易舜霆不解其意,乖乖往校场方向去。
一天之际在于晨,校场四处都是操练的士兵将军。
“为师只用三成功力,看看你能在我手下过几招。”流云单手执针,另一只手负于身后。
“武器随你用,尽全力攻向我。”
易舜霆觉得师父小瞧自己,很不服气,拿起架上的长刀,摆好架势呼和着冲向流云。
流云纵身提气,手上银针牢牢抵住迎面砍来的利刃。
易舜霆见一击失手,收势变招横扫向流云腰侧,流云借力轻身翻向易舜霆后方。
校场上一蓝一黑两道身影缠斗,其他练武的人被激烈的打斗声吸引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围成圈。
不知谁通报,府内上上下下的人都来看热闹,最后连易谦云也闻风赶来。
易舜霆被流云一脚踹中屁股,单刀支地跪在地上,流云轻身翻过他头顶,站在他前面,戏谑道:
“乖徒弟,拜师礼行过了。”
易舜霆重重喘息,大喝一声,举刀劈向流云。
流云薄唇轻扬,手臂随意摆动,手上银针就将易舜霆的招式轻易化去。
易舜霆这下彻底没了理智,冲着流云胡乱砍过去。
新徒弟乱了阵脚,流云也就不再戏耍他,踏着迎面砍来的刀背,轻身腾空,随手一甩,银针准确无误地射向易舜霆的穴道。
易舜霆霎时扑倒在地,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只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啧啧,打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师妹,慰劳一下师兄的五脏六腑可好?”
流云甩甩手,又露出来玩世不恭的模样。
倾颜轻笑摇头,对管家说:
“还请于伯派人为我师兄和霆儿准备早膳,备些热水到霆儿房里,再将这些药材寻来可好?”说着将药方交到于伯手里。
“大小姐言重,老奴马上去办。”
接过单子挥挥手,上来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将易舜霆抬走。
流云知道师妹要做什么也跟着去凑热闹。
他们师兄妹三人有今日的造诣,除了从小被师父在云隐山上四处追打着教训,师父诡异的医术也起了很大作用。
每天泡在一些固本培元的药草里,他们的身体比常人体质好上几倍,这也是他们能从师父手底下活命的主要原因……
将药材放进沐桶泡开,倾颜示意流云将弟弟剥干净扔进桶里,她带上貂儿寻去“落英苑”。
落英苑是余品荷和易芙瑶的住处,易芙瑶中毒昏迷,下人通禀今晨转醒。
貂儿的毒千变万化,要亲自去看看才好。
易芙瑶的闺房,余品荷正端着瓷碗给女儿喂粥。
易芙瑶骄纵惯了,哪里受过教训。
昨天这么一吓,乖顺不少,不吵不闹,乖乖吃药。
看见倾颜进来噘嘴瞪她一眼,瞧见倾颜肩头的貂儿时顿时吓得缩到娘亲身后。
呵呵,还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丫头。
貂儿得意洋洋地扬扬小脑袋,毛茸茸的尾巴优哉游哉地扫着倾颜的肩膀。
“姨娘,我来看看芙儿。”浅笑着给余氏请安,昨晚余氏的态度可见并没有把易芙瑶中毒的事怪罪到她头上。
“颜儿来了,快坐,芙儿这丫头难得这么听话呢。”余品荷温和地笑笑。
倾颜尴尬地笑笑,走到床边。
易芙瑶害怕的往后缩缩。
倾颜见状,拍拍貂儿示意让它到别处。
貂儿朝易芙瑶龇牙咧嘴一番,扭头跳到门口桌上,捧起茶杯吱吱叫两声,意思要喝茶。
余品荷赶紧吩咐贴身侍女上茶。
倾颜看易芙瑶稍稍放松,安抚道:
“貂儿灵性极高,日后相处久了你会喜欢它的。昨日被它咬到让我瞧瞧可好?余毒不清日后会有病根的。”
知道这傲娇的妹妹本性不坏,倾颜说话和颜悦色。
易芙瑶还是心有余悸,不过看姐姐态度和蔼,又听“余毒不清日后会有病根”,赶紧把手伸出来。
貂儿最近不知又吃了什么毒物,身上的毒又怪异了几分。
倾颜不动声色,温柔放开易芙瑶的手腕,安抚说道:
“已无大碍,不过还要静养些时日,待我开几副药煎服即可。”
“能让她安静几天也好。”余品荷放心点点头,易芙瑶也松口气。
“不叨扰姨娘了,霆儿那里我还要回去看看。”
倾颜将两张药方交给余品荷,“这是芙儿的药,一日两次,连服三日,这三日最好静养不要四处走动,三日后我再来看。
“这副药还请姨娘一同抓好,爹爹身上旧伤未愈,一定叮嘱他一日三次,连服半月,药渣晒干入浴,泡足七天。”身为鬼神医的弟子,望闻问切是最基本的本领。
“另外,甘菊姨娘最好不要再用,于您体质无益。”说完浅浅一笑告辞离开。
余品荷起身送她。
廊上渐渐消失的白影衣袂飘飘,出尘不染,让人不敢亵渎。三言两语,她夫君儿女的病一手包办,甚至连她也上了心,这样的女子,如何叫人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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