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站在原地，直到玉儿跑过来。

　　“莹姐姐，你怎么了？快去取钱呀。”

　　“哦，好的。”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往屋里走，回想起刚刚那一刻心里和手心的异样的感觉。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他的脸，自从那个下雨天失误地把他当成路人甲，后来的一个月里面我都尽量不跟他有任何正面接触，每次看到他，我都是低眉、顺眼，绝对的恭敬谦卑。但是刚才，当我看到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那一天所有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眼神表面上永远波澜不惊，但是那平静的表面之下似乎隐藏着无数的情绪，所以那双眼才会那么的亮，亮到让人不寒而栗。难怪，他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算了，他是怎样的人也与我无关，那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我甩甩头，迅速去取了钱——逛街去。

　　热热闹闹的街市上，玉摊、风筝摊、水果摊、卖冰糖葫芦的、卖丝绸的、杂耍的、斗鸡的，简直要叫人目不暇接，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酒楼里面家家爆满，连路边卖汤面肉包子的摊都挤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是康熙四十一年的京城，盛世的京城。玉儿虽然不是第一次上街，还是被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小点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恨不得把什么都买回去似的。

　　“你不是说用不到，不要带吗？”当玉儿问我借钱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是没想到啊，我本来是想来看洋人的。”

　　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实在让我无话可说了。

　　“莹姐姐你想吃豆腐脑吗？”玉儿走到一个人多的摊子停下，拉拉我的手。

　　我看着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再看看豆腐脑摊子旁的那桶混浊的水，白色的残渣在水中沉浮，这个卫生条件——我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娇生惯养。所以我总是庆幸现在的身份，说实话，我宁愿当贝勒府里的丫鬟女婢，也不愿意当普通人家的千金小姐，因为有些东西——真的没有办法将就。

　　“我不饿，你吃吧，我到那边去看看。”我把几枚铜钱塞到玉儿手里，指着摊子后面的一家卖文房四宝的书局，我刚刚看到那边有卖围棋盘。玉儿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接过钱挤进摊子前面的人群里去了。

　　等我抱着围棋盘和基本围棋入门的书从书局出来，玉儿也开心地向我走来，想是味道不错。

　　“真不明白，王府里那么多好吃的你还吃不够。”

　　“那不一样呀，王府里吃饭没有这么好玩，和一群人挤来挤去，抢到了，吃起来觉得特别的香。”小妮子自有一番道理。可惜我完全无法理解那种境界。

　　“走吧，前面就是东四了，听说那个洋人就在那边。”

　　其实洋人传教这种事，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很显然好奇是多过于兴趣的，我们老远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教袍的神父手里拿着一叠纸，试图塞给路人，然后指着身后的一间民宅。只见有的人好奇地接过，脚步却并不停留；有的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有的人虽然勉强接过，若是在现代，我几乎可以想像他们趁着发传单的人不注意迅速把它扔进旁边垃圾箱的动作，人们的反应，竟然跟21世纪对待路上的广告宣传的方式一模一样，只是这些古人的脸上表情多半比较和善，不像我们的年代，那司空见惯的脸上总是一副冷漠防备的神色。

　　看来这位传教士宣扬耶稣精神的道路还很漫长啊。我们走近他，神父把传单给我们，并且附赠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必须说，我对这位神父的第一印象是很不错的，不管是他齐耳的柔软短发，黑色的教袍，脚上的皮鞋，还是他几近神圣的温柔笑容，那是奉献给主的人发自内心的笑容，出现在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上，居然会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

　　也许是发现我的注视，神父用生硬的中文对我说：“愿天主保佑你们，孩子。”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点头微笑：“谢谢。”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外国人，我轻易撤下戒心。

　　“姑娘可以到里面参观一下。”他对我指了指他身后的宅子，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十字，乍看之下真有几分古怪。

　　“谢谢。”我拉着玉儿走进去。门廊里又挂着几个比较小的十字，还有一些壁画，多半是圣经里的故事，比如耶稣诞生、出埃及、耶稣和十三个门徒的晚餐等等。再往里走进一个正中的厅堂，教堂正中挂着圣母像和耶稣像，祭祀台上高高地点着白蜡烛，所有的椅子按照西方教堂的习惯分摆在两边给教徒做礼拜用，四个铜做的受洗盆摆在教堂的两侧，然后是给教徒添油的白色烛台，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三圣图和许多其他壁画。最让我惊讶的是祭台旁边居然还摆着一座管风琴！这位神父应该是一个很虔诚执着的人，他在最大可能的条件下在几千几万公里以外的地方还原了教堂的模样。

　　教堂里人实在很少，也难怪，要让一个佛道教传统信仰延续了几千年的国家接受另外一种宗教，谈何容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我心里默默为这位神父祈祷。

　　“莹姐姐，这里阴森森的，好恐怖哦。”玉儿拉了拉我的衣袖。

　　恐怖？我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里这么暗，还到处点着白蜡烛，又不是死了人……”

　　我恍然大悟。正要说什么，神父进来了。

　　“等一下不要在神父面前乱说话。”我看神父向我们走来，侧首对玉儿悄悄说。

　　“原来那个洋人的名字叫神父啊？莹姐姐你怎么知道？”玉儿疑惑地问我。

　　“神父就相当于我们寺庙里的住持，是一种称呼，不是名字。”我解释。

　　“姑娘对我们的宗教文化也有了解吗？”神父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笑着问我。

　　“略知一二，不知道神父怎么称呼？”

　　“我叫夏克.塞吉.雷诺尔。”

　　“夏克神父，幸会。小女子罗莹，这位是我的小妹玉儿。”

　　夏克神父带我们逛了一下教堂，又给我们解释了一些壁画的内容和圣经故事，吸引了教堂里的其他人，但由于他的中文水平有限，大家都听得很辛苦，我原本小时候就有读过圣经，听不听都没差，而其他人都似懂非懂，据玉儿的说法，是根本完全不知所云。

　　这趟出来我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欧洲见多了老教堂的原因，这个地方竟让我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仿佛回到了过去（或者应该说将来？）的时光。

　　我们回来的时候，路上飘起了雪，起初是细细的小雪粒，逐渐转成大片雪花，回到王府的时候，路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我和玉儿身上也都有点湿了。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换完衣服，我向后山的方向跑去，那片林子被雪覆盖，应该有另外一番不同于秋日萧瑟的美感。我最喜欢各地的雪景，以前为了看雪，我每个寒假都在不同的地方过，东北、北海道、赫尔辛基、洛基山……只要有雪的地方，我都会带着我的摄影机奔去，不在乎春节一个人过。而现在，我手上没有相机可以拍下这美丽的一切，可是我却有了以前所没有的清闲无忧的时间，每天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看到可以把天地间各种面貌的美深深印在记忆中为止。

　　还没走近，我便呆住了。白雪覆盖了整片林子，北京冬天的树叶子早已经掉光，光秃秃的白杨直直挺立在雪中，这情景，竟让我想起了黄石公园的雪景，那年冬天，我为了看那一片烧焦的树矗立在雪中的模样，在博兹曼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那个回不去的时空。我有太多异国生活的经历，也早已习惯无法与人交流的寂寞，不是因为语言问题，而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和所带来的世界观价值观的不同，在那里，只要你不主动去接触，中国的一切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一样遥远。可是在最想念中国的时候，我至少可以通过网络、电话来获取我想要的东西，比如书籍、比如音乐、比如不多却必需的朋友。Green day有没有出新唱片？Morcheeba有没有再换主唱？《哈利波特》的结局怎样？没有空调、卫生纸或者抽水马桶我都可以克服，毕竟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让人着迷的东西，它们会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是没有了精神动力——我突然觉得好空虚，才两个月而已，那么以后呢？我真的可以适应这个时空重新活下去吗？心里像撕开了一个口子，我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可是那痛却慢慢转移到腹部，变成越来越真实的疼痛，起初是抽痛，后来越来越严重，整个肝脏肾胃脾都搅在一起了似的，痛得让我一步也走不动，这种痛是□□的，下身有点异样的感觉，我突然醒悟——是例假，从我换了这副身体以后，便多了一个痛经的毛病，听玉儿说，如果在例假的前喝几天红枣茶就不会有事，可是我粗心得忘了去算日子，而且今天还出去了一整天。

　　我终于摔倒在雪地里，泪水凝结在脸上，从不知道痛经是如此难受，像所有肠子都被拿着一把勺子狠狠搅着，我会死在这里吗？也好吧，就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没想到我还会有醒来的那一刻——温暖的床铺、烧得吱吱作响的炉火、昏黄的烛光——还有玉儿，她正趴在床沿睡着，也不怕感冒。我竟在自己的房间里。

　　“玉儿。”我轻轻叫她。

　　玉儿揉揉眼，抬起头。“莹姐姐，你可好些了吗？”

　　“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贝勒爷送你回来的，幸亏他发现了你，要不然……”

　　胤禛？我惊讶极了，怎么会是他？

　　“你都忘了，那片林子就在贝勒爷书房的后方。”玉儿看出了我的惊讶。

　　是……是吗？

　　“你也真是的，怎么在这种时候跑出去看雪？以后落下病根子怎么办？你不知道我看到贝勒爷抱着你的时候，还以为……”

　　“什么？！”我大惊，他亲自抱我回来？如果被年珍知道……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后来大夫来了，说是这个，你没看到贝勒爷当时的表情。”

　　我哪里还有心思研究他什么表情？“那主子……”

　　“主子今天身子不爽，早就歇下了。”

　　“玉儿，这件事就不要再声张了，尤其不要让主子知道，好吗？”

　　我轻抚额头，心情乱糟糟，不知道是对被胤禛抱这件事情更在意些，还是对年珍可能的反应更在意些。那应该只是巧合吧。苦笑，自己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了吧？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天之骄子、人见人爱的罗冰柟吗？

　　玉儿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轻轻答了一声：

　　“姐姐放心。”

　　虽然不算病，却比什么病都难受，我的假期又自动延长了一天。比较疼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我会暗暗庆幸这里的福利似乎还不错，但是每当我看到那又粗又厚的布条，想到例假结束以后还要自己去把它们洗干净，我的肚子就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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