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冬天.巴黎
冬天的巴黎醒得特别晚,早上十点钟,街上仍然行人寥寥,今天又是一个坏天气,从入冬以来,到现在新的一年都快要来到,印象中似乎没有怎么晒过巴黎的阳光。连那圣诞的彩灯也在寒风中显得有点阴沉。
不过咖啡馆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Café Aux Deux Magots的客人都已经坐到外面来了,我往里瞧了一眼,仍旧是人头攒攒,窗边一群日本游客正摆着各种pose换用各种组合方式拍照留念。我迅速走过这家位于圣.榭尔芒最中心地区的著名咖啡馆,走进拐角处那一家同样出名的Café le Flore,整个拉丁区只有这家咖啡馆最深得我心,不管是这里的热巧克力,还是与我同样喜爱这个饮料的Satre和Simon de Beauvoir都让它轻易与其它声名卓著的左岸的咖啡馆区别开来。我穿过厅堂,和招待费南多点头打个招呼,便径直走向角落那个贯常的位置。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我的作业——一个项链设计图——却还没有任何着落,我承认,我真的不是一个很有设计天分的人,一整个圣诞假期我都窝在公寓里埋头苦干,却怎么也画不出可以说服自己的作品。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任性的事了吧,明知这样下去可能只会白白耗掉两年的时间,我却放着国内那一眼看得到底的锦绣前程不去走,非要跑到巴黎来当二流艺术学生。多么堕落啊,典型浪费生命的纨绔子弟,那又如何?
对着桌上那一叠空白图纸,我不禁想起去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罗,我很遗憾,但是我仍然必须说,你不是最佳的精神科医生人选。”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的精神分析师,罗伯特.怀特博士终于开口。这是我第五次接受他的精神分析,在他这间位于哥伦比亚大学精神分析研究中心的办公室里,以“候选人”的身份。12博士是我的心理分析课程的讲师,从我决定要在这方面继续发展下去之后,我每个暑假都会来纽约,请他帮我辅导。这是最后一次,我的大学生涯已经结束,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决定将来的方向。所以我请他帮我做一个私人考核,如果我通过了,我就可以正式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精神分析研究院的课程,而博士则会帮我写一封推荐信——这对我这个并非正式科班出身又没有医学背景的学生来说,至关重要。
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像所有的病人一样,接受他的分析、催眠,他的立场一再改变,可是今天,他看起来像是下定了决心。
“这是你最后的结论?”我冷静地问。
“是的,亲爱的。”
“你曾经说过我有成为一个优秀的精神分析师所具备的所有特质。”
“是的,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你敏锐、善观察、富逻辑思维,你不会被任何病人情绪所干扰,总能从一大堆毫无头绪的对谈中抽出问题点,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你甚至没有对我产生“移情作用”3,罗,我们都很清楚,这是不正常的。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样帮助自己,而不是救治别人。罗,你需要一个真正的精神分析疗程。”
“有心理问题的人就不能成为精神分析师吗?怀特先生,你真的是这样认为?你认为在这个行业里的所有人都是完全健康而且坚强的,他们没有任何脆弱的情绪,没有任何阴暗面,他们甚至控制得住自己的交感神经系统,在害怕时可以不颤抖,伤心时可以不流泪,害羞时可以不脸红,就像他们应该成为的那样?”我冷冷地说着,论口才,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我并不是不了解怀特先生的意思,可是这是我同样不能放弃这个学科,我花了多少精力跟父亲谈判才争取来这个机会,如果失败,我就要遵守我们之间的协议,申请哈佛大学的工商管理学院,我并不讨厌商业,可是我不要按照他的设计来完成我的人生,我更不想一辈子都要在他的势力之下, 我要离开一切他触及得到的范围——哪怕要我远离那个我所热爱的经济的世界。
“罗,我不想浪费时间与你争辩,你非常明白你说的都是对的,却也跟此事无关。我也觉得非常遗憾,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可是我仍然认为,成为一个优秀的精神分析师,除了需要特别的冷静、睿智、逻辑能力等等特质,更需要——爱人的能力。一种可以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可以付出与分享的能力。我认为那才是做为一个医生最宝贵的特质——而你,我们都很清楚,你的冷静其实来自于你对世界的过分冷漠……很抱歉,我的孩子。”他停顿了一下,“而且,你选择这个行业并不是因为你喜欢,你只是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而且你看起来正好在这方面很擅长。”
“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像父母一样敬重。对我的儿子、老师的儿子以及我的门徒,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勾引异性。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决不泄露。”我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个希腊医祖传下来的古老神圣的誓言——也是现今所有医学院的学生都必须知道的医者誓言。“希波克拉底并没有提到爱,博士,爱不能抢救病人,医术才能。”
怀特博士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等你领悟得到这段话里真正的意思时,你再来找我,那时候,我会重新严肃地考虑你的请求。”
基本上我认同怀特博士的话,毕竟我比他更了解我自己。其实在那几次的分析过程中,借着与他的互动,我已经早就意识到了我的问题,诚如他所言,我是一个缺乏爱的人,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后天,可是我不懂得怎样去付出关心,不懂得怎样去与别人感同身受,我只是敏锐地看到一切问题的发生,然后冷眼看着,不管是朋友、对家人、还是对自己。我只是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我并没有遵守与父亲的约定,虽然我也没有再坚持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我来到法国,哪怕是要学习一样根本不是自己专长也不是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要可以不必回去。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解决目前的难题——如果我没有办法在一周之内画出可以交差的作品,恐怕不用想毕业了。
正在我与桌上的空白图纸第一千零一次怄气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请问……”
“不行。”我连头都没抬,直接丢给他一个NO,美好上午的苍蝇格外惹人讨厌。
“小姐我只是……”仍然不死心的声音。
“不行。”我的眉头皱了一下,仍是一个字。真是好笑,今天早上的六个人都以同样的词作为开场白,我从不知道这门号称“与上帝交谈的语言”也有如此缺乏美丽词汇的时候。
来人讪讪退场。我继续与空白图纸大眼瞪小眼。
“请问……”第……七只?我正要说NO,突然意识到这个用母语的声音有点耳熟,抬头看去,一张温文儒雅的笑脸近在咫尺——是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讶异一闪而逝,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位我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本应在国内夜以继日地加班以便放春假的夏伟伦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一种偶然的缘分。
“来看你啊。”他自顾自拉开我对面的凳子,把我乱七八糟地堆在上面的杂物——大衣、围巾、帽子、手套、包包、讲义夹等一样一样地腾到旁边的位子上,这才坐了下来。
“冰柟,你还是这么可爱,你知不知道这样小小的阻碍是挡不住真正有兴趣的追求者的。”他指着我那堆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当,笑容可掬。
可爱?我?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形容词,我冷冷地瞪着他:“找我什么事?”
“你圣诞假放了20天也不回去,总裁和夫人都很想念你。”依旧是那千年不变的笑脸,这个人难道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吗?
“所以你‘代替’他们来看我?”我在“代替”两个字上面加重的语气,毫不掩饰我的讽刺。
“当然不是。”这个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点不同。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我是不知好歹的顽童,“是我想来看你,所以找他们当借口。”
“这个送给你。”他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沿着桌沿推到我面前:“新年快乐。”
Cartier的礼盒。我打开来,一只钻石镶嵌而成的猎豹以蜷缩之姿巧妙地构成一个环形,绿宝石的眼珠,豹头正好枕在环身那颗巨大的蓝宝石上。是我正在收集的Panthere系列中的一个,想也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这算什么?试探?他们可真是用心良苦,却以为我会傻到去相信夏伟伦会肯为了我的一个区区新年礼物花掉他一个多月的工资?
我的嘴角勾了一下:“礼物送了,人也看了,你可以走了。我也要走了。”我站起来,把他刚整理好的东西一件一件穿上,如他所愿把那个戒指丢进包里,拎起包往外走,反正有人会付钱。
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冰柟……”
“夏伟伦,不要忘了我说过,我可以嫁给你,前提是,不要在我不想看到你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冰柟,我要的不只是你的人,还有你的心,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他站在我的面前,斯文的脸上现出些许忧郁,眼神更是十二分的真诚。任哪一个认识他的女人见了,都要咬牙切齿地暗骂我孤傲自以为是吧。
我的心?要求的未免太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到底在哪里。我不禁冷笑了一下:“想要做罗家的乘龙快婿,巴结好我爸妈就够了。”
我绕过他,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心知他不会再跟上来,他知道惹恼我的后果,想要踩捷径爬天梯的人,就必须有付出自尊做为代价的觉悟,而这位夏先生正是计算此种得失利弊的各中高手。他的野心我知道;我父母亲的如意算盘我也知道;相较于从未在商界中露面过的我来说,公司董事会里的那些元老们,恐怕也更愿意把公司的未来交到这个已经立功无数、人称“笑面虎”的商场奇才手中。算起来他倒是众望所归呢,这么多人在关心着我罗冰柟的终身幸福,倒不好教人失望了!那就嫁给他吧,在这个事事讲究效率的时代,连爱情都要精心计算各种附加值和回报率,反正都是一场游戏,跟谁结婚还不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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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美国,精神分析领域所公认的权威是纽约精神分析学院(NY Psycho□□ytic Institute)、纽约大学精神分析学院(NYU Psycho□□ytic Insititute) ,而哥伦比亚大学精神分析训练与研究中心(Columbia University Centre for Psycho□□ytic Training and Research)则是因为宗旨理念与传统分析学派不合而从N.Y.P.I痛苦分离出来,被轻视为“不负责任”的学院。因此它不像前两者对学生的“正统出身“有那么高标准的苛刻要求,传统、权威,在许多时候都意味着死板、不知变通,事实上该学院自母体分离以后为精神分析学界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专家。所以无论从罗冰柟的学历或者个性来说,她都偏向于选择该学院。也所以,当她被拒绝,她也心服口服。
2 弗洛伊德要精神分析师接受分析的建议,已经成为精神分析教育里不能通融且极其重要之事。学生被称为“候选人”,而候选人会被指派“训练分析师”并接受他的分析。
3 精神分析过程中,病人会对医生产生“移情作用”(Transference-Love)。病人把对现实生活中的感情、不满转移到医生身上来,并且病人会误以为她/他爱上了医生。这种移情作用
无关性别、年龄或者容貌,是精神分析世界里至今无法用理论来解释的一种独特的现象。医生有时候也会发生“反移情”,但是医生必须让病人知道,这种移情作用是精神分析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它并不是真正的感情,而只是一种“替代”与“补偿”,罗冰柟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没有产生移情作用,从精神分析学上来说,这种几率几乎为零,但是笔者认为,像罗冰柟这样完全透视并且漠视生存的意义和一切感情的人,不应该以普通人的行为模式去设想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如“穿越时空”这种完全不现实的离奇经历。所以如果有这方面的专家权威,请勿拿这个来跟笔者较真(否则就写不成小说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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