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一紧,什么时候有人进来?!却听见门口传来爽朗笑声:
“廷玉,想不到这西洋也有如此美妙的曲子,虽然与我朝的音乐大有不同,却也新奇有趣得紧。”
“爷精通西语,咱们却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我惊恐地站起来,门口的人看到我,表情都是一愣。只见为首的一位,50左右的年纪,双目有神,蓄着短须,气势不凡,其余两位年纪较轻,40出头,都是一身富贵的打扮。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我脑子一片混乱,这下……怎么办呢?
为首的那位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姓罗。”横竖躲不过,我走出来,对他们三位行了一个礼。
为首的那位细细打量了我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锐利的眼神让我突然想起胤禛。然后他开怀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西洋女子,没想到我朝也有如此才女,我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罗姑娘的曲子很好呀,直抒胸臆,悲而不伤,胸襟之豁达,恐怕连男儿也不如。”
他对这首歌的诠释显然与歌曲本身的意境相差甚远,但如果从这个时代的大背景来看的话,也算是深刻而且体贴了。只是,如果不是精通音律和语言,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理解能力。他是谁?我不禁抬眼看他,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站着,双手别在身后,也正看着我。秉着少说话少惹事的原则,我只好与他打打太极。
“先生是高人,小女子却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不过是觉得曲子好听,就强背了下来。”
“哦!”长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姑娘必是天资聪颖。那么这琴呢?恐怕没有三五年的造诣,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呀。”他不以为意地说着,一边在椅子上自己坐了下来,脸上仍是一片亲切和善的微笑,我的神经却紧绷了起来。这个人的眼睛锐利深沉,他的学问似乎高深莫测,而他那睥睨天下的自信气势,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是吗?!
“听先生的口气莫非对此乐器颇有研究?”我慢慢开口,无辜的表情里是暗含的挑衅。我只想让他知难而退,若能惹得他拂袖而去更好,总好过耗到神父回来对质。
长者大概没有料到我这样明目张胆地不敬,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一直站在他身后那个一脸严肃的男子已经喝止出声:
“无知女子,咱们爷精通八音十二律……?”还没说完,长者轻轻抬了一下手,仅仅一个眼神看过去,那人便恭敬地噤声。
他的目光转向我,却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再下对哈斯考可是一窍不通,不过因为跟夏克神父颇有来往,听他弹奏过几次,今天偶然听到姑娘琴音,觉得与神父所弹奏之音乐大异其趣,所以觉得好奇,希望姑娘不介意我等的唐突。”
我立刻暗道惭愧,从他的衣着言行皆可看出他的身份必定非同一般,但他却对我一个小丫头以礼相待,气度雍容,胸襟广阔。反观我自己,倒似乎有点草木皆兵、小题大做了。
“是小女子太过放肆了。还没请教三位先生怎么称呼?神父刚去了国子监,恐怕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等他回来,我会代为转达三位来访。”
“我姓龙,这位是张先生,这位是高先生。他介绍完,指示他们两位在自己旁边的座位坐了,又道:“我们跟夏克神父算老朋友了,就等等他无妨。罗姑娘不介意的话,还请尽管弹唱,当我们不在就是了。”
“可不是,难得可以听到西洋音乐,罗姑娘请继续,咱们也长点见识。”姓高的那位很擅察言观色,也顺着龙先生的话笑说道。
我心里苦笑,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弹得下去?看看钟,神父再过半个小时就该回来了。既然他们不走,那我走好了。心里盘算好,我出去泡了三杯茶放在他们桌上,拿着托盘悄悄退到门边。
“罗姑娘请坐,别反倒叫我们喧宾夺主了。”龙先生开口唤住了我。
我气馁。只好答道:“三位既是神父的朋友,就请稍坐片刻。我该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王大婶。”
龙先生看起来有点惊讶:“罗姑娘不是在这里做事?”
“不是的。”
他的表情更惊讶了,半天他才道:“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府上哪里?学这哈斯考多久了?”
我终于肯定自己的猜测,看来等神父只是顺便,这位龙先生似乎对我比较好奇呢!从进门到现在,所有话题都是围着我在转。虽然他看起来实在没有任何恶意,我也对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好感——我对各种各样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在他威严的气势下,有一种近乎“大爱”的悲天悯人的气质,这是一种类似于磁石的气质,会让人不自禁被吸引。夏克神父也有类似的气质,只是他少了龙先生的威严,不会让人畏惧;胤禛也有类似的气质,只是他还太年轻,没有龙先生的宽容平和,反而让一般人不敢亲近。我想了一想,决定博一博:
“罗莹只是四贝勒府里的一个普通丫头罢了。”
这应该算是仗势欺人吧?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竟会需要胤禛来当我的挡箭牌。可是当我说出“四贝勒”那三个字的时候,心里确实有种奇异的安心。我当然没有忽略他们三个听到这句话时交换的怪异眼神,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正要往门口走,龙先生突然站了起来,他看看表:“时候不早了,我想我们还是改日再来,罗姑娘若见到夏克神父,请代为问候一声。”
“好的。”送他们出门,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热闹的大街上,不免嘲笑起自己太过小心,就算他的官阶大过胤禛又怎样呢?不见得人家会把我一个丫头怎样。最近是怎么了呢?总是隐隐觉得不安。难道是因为生活太单纯平静,还是我这个21世纪人终于开始对这个时代适应不良了?
“罗姑娘,你在看什么?”我恍然回神,才看到夏克神父站在我面前,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神父你回来了?”我看到神父手里抱着一个密封的褐色玻璃罐子,像是装化学药粉的那种玻璃罐,只是开口比瓶身还要略大一点点,很高,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是啊,今天有一个很多年的朋友从不列颠过来,这是他带给我的,你来看看。”神父带我进去,我却感觉他有点无精打采,他的笑容很淡,不像是与老友久别重逢该有的表情。
“神父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夏克神父的眉头一皱,他想了想,摇摇头:
“谢谢你罗姑娘,我没事的。你看,这是我们欧洲很流行的饮料,很香对不对?它叫巧克力,是南美洲的特产,整个欧洲只有西班牙人知道怎么制作,在我们法国只有宫廷才能经常饮用,民间的价格有时高过黄金呢。”
我看着夏克神父写满心事却强打精神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对人失了该有的礼貌,仍然尽力敷衍,即使那个人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头。他大概是觉得我帮他不了他的忙吧?
“神父,罗莹也许帮不了你什么忙,至少我会是一个好的听众。”我真诚地看着他,看到他的眼里一瞬间写满了感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特的感觉凝聚在心头,热热的,像是注射了少量的肾上腺激素,又像是大冬天里喝了一杯热巧克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感慨万千道,“如果我的中文再好一点就好了。”
我正要说话,他又开口了:“罗姑娘,认识你这么久,好像没听你谈论过你的宗教,你常常来我这里,却不做弥撒,你是佛教徒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此一问,考虑了一下,决定据实以告:“严格来说,我不算那个教派的信徒,并不是我没有信仰,而是我认为,宗教不管形式如何,其本质都是一样的,所以不必要太过拘泥于哪个教派的说法。”
“你一向是个独特的姑娘。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我对贵国的佛道教没有研究,无法比较。那么,你也相信上帝和诸神的存在?”
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那冥冥之中的神灵。可是现在的我,却很难再以自身的经历去驳斥那些我未曾亲眼见过的事物。更何况是对此刻的夏克神父,我已经知道他的情绪低落应该跟这件事有关,又怎能残忍地说“不”?
“我相信。拥有信仰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许多事情原本就无所谓存在与否,而在于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去相信。可以为自己所坚信的事情而斗争,总好过行尸走肉地活着。”
虽然我并不以为宗教是人类真正的救赎,撇开宗教的种种不合理和副作用不谈,必须承认的是,对于一般大众而言,宗教仍然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存在,宗教有劝人向善的力量,尤其是在乱世,宣扬那或许是虚妄的真善美,总好过让无处发泄的人们烧杀掳掠来得强。单凭这一点,它就不会被任何一个时代驳斥或驱逐,人类发展了几千年,科技进步到何种境界,宗教不是仍然以如此顽强的生命里生存了下来?反观21世纪的许多人,既没有对神灵的敬仰,又没有对生命足够深刻的认识和反省,为了反抗而反抗,精神空虚,无处寄托,又给社会带来了什么好处呢?
我看着夏克神父稍稍释怀的脸,有点小小的骄傲,又补充了一句:“我思故我在,你们伟大的哲学家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看到夏克神父愣在当场,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罗姑娘你……”
“我……”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算了,那巧克力香一阵阵钻进鼻子,神父的金发碧眼近在眼前,我居然想着谈着,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时钟“咚”的声音拯救了我,我抬眼一看,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我赶紧站起来,神父还想问我什么,我笑笑敷衍道:“神父,我要回去了,不然等一下要挨骂了。对了,刚刚有一位龙先生过来找你,等了好一会儿呢。”
“龙先生?”神父的表情一片茫然。
“你不认识吗?”糟糕,我忘了问他全名。
神父摇摇头。不过我已无暇顾及,趁他思索回忆的时候,赶紧告辞出来。
回到王府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冬天的白天短,才不过下午三点,夕阳已经摇摇欲坠。看到王府那道熟悉的朱漆大门,我松了一口气,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我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哪里透着古怪,又似乎没有。
我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那么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快速往胤禛的院子走去,穿过正厅的时候,却看到小桂子领着几个丫头在打扫大厅。胤禛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吗?
小桂子看到我,兴冲冲地向我跑来。
“莹姑娘你可是回来了。”
“怎么了吗?”
小桂子冲我厢房的方向努努嘴:“贝勒爷等你半天了。”
我收住脚,刚刚的期待跑得无影无踪。这一个,才真正叫人头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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