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往房间的方向走，我莫名其妙地焦躁了起来，他来做什么呢？我还以为被那样生硬地拒绝，高傲如他一定不会再屑于跟一个丫头浪费时间了，毕竟王府内娇妻美眷不算，以他的身世条件，应该是身边美女如云，要忘记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应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吧？越靠近房门，我的心跳得越快，大冬天的，我的手心居然有了微微的汗——我真讨厌这种身体失控的感觉——为什么我的所有冷静一碰到他就全部失效？

　　站在门口，我的心脏不断地收缩，我不禁微微颤抖，这种久违的感觉，我只有在第一次参加全国儿童英文朗诵比赛的时候才有过。我到底在紧张什么？我像当时老师教的那样，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推开门——

　　一股暖意扑在我的脸上，我看到我走之前打开的窗都紧闭着，炉子里的炭火已经烧得见灰，而他，就坐在在炉边，用松枝拨弄着炉里的木炭。跟屋外的冰冻比起来，此时此刻的景象几乎要让人产生“幸福”的错觉——如果他抬起来的脸没有那么冰冷的话。

　　“贝勒爷……”看着他清俊依旧的脸庞，我的脑袋一时之间像被冻住了，只衲衲地吐出了三个字。

　　他站了起来，走向我身后把门关上了：“你倒是不怕冷得很，大冬天的每天到处乱跑，还把屋里的窗户大开着，你就不怕躲进来什么刺客小偷？”

　　他的口气不善，表情又冷得像块寒冰，我脑袋里一直紧崩着的那根弦却奇异地放松了下来，他也未免想太多了，我只是无法忍受一夜紧闭门窗睡醒之后屋里的混浊空气，这是每个现代人都有的常识。再说人家刺客小偷找我一个丫头做什么？要财没财要色没色，如果真的有谁那么不开眼要图谋不轨的话，这种木门木窗，又不是钢筋水泥，随随便便还不是一样破门而入。

　　“你笑什么？”他瞪着我，锐利的眼里闪着危险的信号。

　　我……笑了吗？我自忖着，手不自觉抚上了脸，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很蠢，刚要放下，听他长叹一声，下一刻我已经被他搂在怀中。过了一会儿，他悠悠地开口，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懂啊。为什么失忆会使一个人改变这么多？”

　　我一震，从他怀中抬起头！

　　他审视着我的脸，靠得那么近，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刚才一瞬间的惊惶失措。我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看到他不悦的表情：

　　“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莹儿，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吗？也许吧。我怕我感情上的贫瘠会让他受伤，没有一种爱情只付出而不索取，我没有把握我是不是给得起他所要的，我甚至不知道他要我什么；我也怕我们之间思想行为模式的差异会让我受伤，一个21世纪在西方教育背景下长大的人，和一个君主□□下的天璜贵胄、大清朝未来的天子，我们之间的矛盾，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男女平等的问题？既然结局已经昭然在望，又何必一定要走到两败俱伤才肯停止？

　　“贝勒爷，我……奴婢说过，不值得的……”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吗？”他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我以为他要拂袖而去了，但是他却闭了闭眼，像在平复自己的心绪，一抹自嘲的微笑浮在脸上：“跟你说话，似乎总是不到三句话就会弄成僵局。莹儿，你是故意的吧？”

　　不理会我的惊讶，他继续说道：

　　“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苦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准备说与我知道。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他堂堂的四贝勒，要什么没有，何必纡尊降贵至此？我静静地看着他，那脸上有着志在必得的神气，也有一丝的……不确定？心底某一个地方，奇异般地柔软了起来，让我再也说不出一句伤人的话。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在他面前，我的情绪就不能完全由自己控制，为什么他脆弱的神情可以轻易击溃我所有的冷静？

　　我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上他温柔的眼：

　　“我是喜欢你的，胤禛。可是我不会把自己的生存意义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我不会以你为天，把你当成我的全部世界，我有我经营生命的方式，这样的我，你确定是你要的吗？”

　　种种复杂的表情闪过他的脸，似错愕，似狂喜，又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突然他伸手搂住了我，很用力，几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似的。

　　“如果你从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那不是我要的？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他喃喃地说着。

　　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这是谁说的来的？也许很快，他就会后悔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可是话一出口，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我曾以为到此为止比较好，但我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不见他而慢慢淡去，我想念他难得一见的温柔、想念他疼惜的拥抱、想念他霸道又热烈的吻。

　　我的手环上他的腰，感觉他的手劲更加重了些，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安心的感觉逐渐溢满胸腔，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就这样站了许久，我的肚子突然传来一声不太文雅的叫声。我红了脸，看到他讶然失笑的表情。拜托，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吧？我看到他眼里的一丝宠溺，脸烧得更加厉害，别开脸，却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难得看到你也有这么不自在的表情啊。好了，出去吧，我吩咐他们备膳，今天就在外厅里吃吧。”他拉开门就要出去。

　　备——膳？我拉住他：

　　“我……奴婢……自己去吃就好了。”我提醒他自己的身份，丫头和主子同桌吃饭，成何体统？

　　他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慢吞吞地说：“我以为，我比较喜欢你不把自己当成奴婢的时候。”

　　我错愕地看他，看到一张得意的笑脸，仿佛早就料到我的反应。

　　这个人，真的是大家口中严肃、深沉、暴戾的四贝勒吗？胤禛，是否你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王府的效率一向奇高，膳房24小时不熄火，片刻光景晚膳已经按照胤禛吩咐的备好，先是碧粳粥，然后是鱼肉饺、山药糕、糖蒸酥酪等摆满了一桌，却都是精致而易入口的点心。

　　“你一天没吃东西，吃些清淡易消化的比较好。”他笑笑，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桂子，小桂子早已经利落地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我不禁佩服他的细心和对养生之道的精通。胃已经空得难受，便不再说什么，拿起羹匙默默喝着粥，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一个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问题，我放下羹匙，疑惑地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一天都没吃东西？”

　　“你不是出去了一天吗？如果有吃过怎么会饿成这样？”他反问。

　　是……没错。想起刚刚的尴尬，我忍不住问：“我看起来有很饿的样子吗？”

　　他不禁笑了起来，从没见他那么开心过，我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很介意？”

　　是很介意，不行吗？正要开口，后面的小桂子插话了：

　　“莹姑娘可不是多虑了，您坐姿优雅端正、用餐举止从容不迫，公主格格也不过如此呢！”

　　我没好气地撇了一眼小桂子，以前还夸他憨厚老实呢，原来这么会拍马屁。再看看胤禛，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地看着我。我闷闷地低头喝粥，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你找人跟踪我吗？”

　　他挑了一下眉，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难怪我总是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为什么？”

　　“难道我应该对你不闻不问？就像你对我一样？”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口气里居然有一种指控的成分。根本就是恶人先告状嘛！他又接着说：

　　“你放心，我只是吩咐他们不得让你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罢了。你一个姑娘家成天往外跑，真以为天子脚下就一切太平？”

　　好吧，我承认他是对的。拿起桌上未用过的筷子，我夹了一块山药糕到他碗里：“谢谢。”没空理会他的呆表情，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我今天碰到了几个很奇怪的人，在我经常去的那个……”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他已经接口：

　　“夏神父那边。”

　　“你知道？”

　　“夏神父是我的老朋友了。”

　　嗯？他不是崇佛？看来他的世界观比我想像的要开放得多呢！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

　　“我今天在夏克神父那边遇见一位姓龙的先生，气势很不凡，贝勒爷可认识朝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胤禛的眉头皱了一下，“龙先生？全名呢？”

　　我摇摇头：“他没说，不过他有两个随从，他叫那位姓张的叫……廷玉。另外一个只说了姓高。”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算了，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觉得有点遗憾，但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人不认识胤禛的话，更好。

　　“怎么会突然想问这个？”

　　“这位先生不是一般人，他精通西洋音律，又通夷语。而且他待人温文尔雅，很有大儒的风范，见过一面就不容易忘掉。”

　　“你似乎对他印象很好？”我有没有听错？这个语气怎么有点……酸酸的？

　　我哭笑不得，这也能吃醋？

　　“龙先生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长者啊。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

　　“他都跟你聊了些什么？”

　　“也没有，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就奇怪了，皇阿玛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啊。”他自言自语道。我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正要问，他脸色怪异地看着我：“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当今皇上。”

　　我完全愣住了。皇上？康熙帝？怪不得他会有那种气势，怪不得他跟夏克神父这么熟稔，怪不得……他的某些表情会让我想起胤禛。现在想起来，他的种种行为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而我，却当了一回自报家门的傻瓜。

　　“你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或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胤禛大概看到我的脸色不太好，以为我得罪了他父亲。

　　“没有啊。”我定定心，现在担心也已经晚了，再说他也不一定会记得今天的小插曲，我也不必太杞人忧天。我笑了笑，拿起汤匙：“我还真是幸运，不是吗？”

　　这一顿饭吃到夜深，喝过茶，他依旧去书房看书办公，我在旁边侍侯。早上我也依旧侍侯他晨起、上朝，在他临出门前，我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贝勒爷，我今天想去夏克神父那边一趟。昨天回来的时候看他好像心情很不好。”

　　“你要是对我也有像对夏神父的一半就好了。”他埋怨了一句，不过还是点了头：“以后要出门，尽可吩咐刘管家用马车送你去，冰天雪地里走来走去，也不怕冻着了。”

　　从没见他这么罗嗦过，我却有种甜甜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拉住他：“胤禛。”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吻。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呆瓜似的表情，我轻笑：“快去吧，别晚了。”

　　我还是一个人出了门，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比较喜欢独处的感觉。而且，在王府里，虽然胤禛对我有着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包容，我却不会忘了自己仍然是丫头的身份，出格的事情做得太多，恐怕终会招来麻烦。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可以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很清楚，我和胤禛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根本无法阻挡任何一个小小的冲击。

　　步行到东四的时候，跟以往一样，正好是上午9点钟。通常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礼拜在八点半就结束，清洁的王大婶也差不多该回去。走到门口，我隐隐约约听到内厅里有小小的喧哗传出。

　　走近了，声音逐渐听得分明——是两个人在谈论，用的却是英文，音调都有点高——

　　“无论如何，我都坚持认为解剖死去的人是对那些死去灵魂的一种不尊重。”是夏克神父的声音。

　　“没有解剖，医学怎么会进步？达芬奇早在两百多年前就为了了解人类的肌肉骨骼结构而解剖三十多具尸体，否则他怎么画得出蒙娜丽莎那样惊人的作品？”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不太好，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请进。”神父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上身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毛西装、丝质白衬衣，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下身是一件窄腿裤，套着一双黑色长皮靴——穿得很富贵呢。

　　“罗姑娘，你来了。”夏克神父站起来。

　　“早上好神父。”

　　“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昨天跟你提起过的朋友，他叫爱德华.汤姆逊，从大不列颠来的，他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夫，也会讲一点点的中文。”

　　“Eddy1, this is Ms. Luo。”他又转头跟他的朋友说。

　　我颔首向Edward致意，他绅士地站了起来，走向我，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执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罗小姐。”他用腔调极重的中文跟我说。

　　“不好意思，罗姑娘，爱德华先生初来乍到，不了解贵国的风俗。”夏克神父尴尬地解释。他当然知道这种行为在中国有可能被当成流氓打出去。

　　我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神父，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觉得受到冒犯。”然后我才转向那个冒失鬼：“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先生。”

　　"Jacques, this girl is as elegant as our European lady!"爱德华不无地赞赏地对夏克神父说。

　　“罗姑娘请坐。”夏克神父请我坐了，又去泡了一杯热巧克力出来：“还记得它吗？请你尝一尝。”

　　我谢过神父，捧起杯子啜了一口，久违的浓香，虽然有些过分甜得发腻。让我想起Café de flore里面，那装在银色茶壶里面，一样浓甜，却因为牛奶的风味而增添了许多滑腻口感的chocolate。

　　“喜欢吗？”爱德华问我。

　　我点点头。

　　那个爱德华很想再跟我说点什么，但他的中文实在是别扭，不一会儿便放弃了继续跟我交谈的欲望，我趁机跟夏克神父说：“神父，你们不必在意我。我今天只是路过，过一会儿就走了。”

　　见爱德华好奇地看着我，夏克神父把我刚才的话翻译了一遍。爱德华点点头，对我说了句“对不起”便又跟神父谈了起来，还是刚刚那个未完的话题。

　　“夏克，你知道吗？意大利已经正式把解剖专业列入医学院的课程里了，意大利！难道他们的政府不比我们更信奉上帝？现在各国的医学院学生都跑到萨雷诺、博洛那2等地方去接受教育，按照我的看法，英国和法国也很快就会效仿的。”

　　夏克神父的脸色有点发白，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这些可怜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

　　爱德华却显得有点激动：“夏克，你应该试着相信科学，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灵魂，我们医学院的学生解剖尸体，从来不曾看见过什么灵魂！”

　　我“噌”地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到我“听不懂”他们讲话的内容，对他们抱歉地笑了一下，讪讪地说：“神父，打断你们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到我该回去了。”

　　“好的。”夏克神父也站起来，把我送到门口：“罗姑娘，如果可以，请你明天早点过来，今天没时间陪你练琴，很抱歉。”

　　“没关系的。”我跟里面的爱德华点了下头，便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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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Eddy是Edward的昵称，许多看官大人们想必都已经知道了，这里点点蓝再累赘地解释一次，以免对不懂英文的朋友不恭。

　　2、Salerno、Bologna都是意大利的城市名，是欧洲最早通过立法设立解剖室的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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