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把我带到窗边。
我彻底愣住了。
窗外飘着小雪,透过窗户看出去,一方池塘早已结了冰,大大的夕阳暖暖地挂在池塘上方,似乎伸手可及,旁边是那片白杨林,叶子掉光了的白杨直直挺立在雪中。从这方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竟和我平常看到的一模一样。
“知道我每天最爱做的消遣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响起。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片景,”他的手在窗外轻轻一划,“全是按照我的意思做的,包括那个佛阁。平常没事的时候,我都会在那里。后来我干脆把书房搬到这个院子,特地开了这扇窗。看书看得累了,这便是很好的消遣。”他不急不缓地述说着,“后来,我开始发现,有人和我一样爱上了这个地方,不管是清晨,还是黄昏。”
我回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里有几分笑意。
“所以那天你才会及时发现我。”我恍然大悟。
当我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我才想起来,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气闷地收着东西,玉儿急急地跑进来。
“莹姐姐,你真的要去侍候贝勒爷吗?你要跟我分开了吗?”
我摸摸玉儿的头,心里觉得暖暖的,这是第一个在这个时空里面给了我信任、温暖和关心的朋友,不因为我的身份,不因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也不想和玉儿分开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玉儿开始有些泪意,“那天你昏倒被贝勒爷抱回来,我就知道。为什么不让小桂子抱,不让侍卫们抱,偏偏自己抱,虽然他没表现出什么来,可是贝勒爷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人呀。”
我听得有点恍惚,为什么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想起他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
“难怪主子会那么生气,今天还把我骂了一顿,说你在做什么我都不知道。”玉儿越说越委屈,真的要哭出来了。
我一惊:“她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主子今天一天心情都很不好,其他人早都躲得远远的,偏偏我又不能闪不能躲,自然要挨骂。”
我内疚地看着玉儿,对她和年珍,我同样抱歉,虽然错不在我,问题终归是因我而起。
侍候胤禛显然是轻松了很多的差事。通常他只会叫我到他跟前等候差遣,比如端茶送水添衣服之类,其它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而他不在的时候又居多,所以,我开始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我对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生活方式有着太多的好奇,要知道,在我们那个被过度开发的文明里,因为科技太发达,节奏太快速:每天乘飞机去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上班,周末飞到法国去和女朋友烛光晚餐,一个月飞越几次太平洋进行商务考察,至于研讨会,视频连一连线,搞定。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长度从古至今从未改变(可惜的似乎变得越来越长),古人一辈子才能做的事,我们一年、十年就可以做完,可悲的是,物质文明越发达的地方,往往精神文明越匮乏、停滞不前或者根本倒退,人们卖弄所有的创意,却从来不懂得用心经营,用速食的方式,一再刺激人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人们慢慢在过多的选择和过分的便利中积攒了一种无法排解的浮躁,就像那温水中的青蛙,舒适地糜烂,难怪空虚不断膨胀,就像那看不见的黑洞,无声无息地在宇宙中扩充着自己的领地,直到有一天,把一切都埋葬。没有人可以让时间停止,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除了我。
我开始学刺绣,那种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的精细的活计,是我最新发现的好消遣。不是为了装淑女,不是为了扮诗意,更不是因为无聊寂寞。我想要知道,那种细致、认真和耐心的期待,是否可以带给人幸福。
我也偶尔出门,去拜访夏克神父,听他聊一聊法国的文化、风土、人情、君主集权下的巴黎,和那山雨欲来的革命气息。虽然他的中文总是磕磕碰碰,但他从来不厌其烦,在我听不懂的地方,一遍一遍解释,甚至为了一个词、一个字去请教他的其他朋友,尽他可能来满足我对那个遥远国家的好奇。他给了我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成了我在这个时空最亲近的朋友,每次他对我抱歉自己的中文太差时,我都很惭愧,我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一个。
如我所料,人们在最初的好奇之后,便不再踏进这个古怪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被神父虔诚的态度、离奇神秘的圣经故事所吸引,开始不定期来做礼拜。夏克神父并不泄气,即使只有两个人,他都一样认真,他帮他们祈祷、听他们忏悔、教他们做弥撒,他还想要把天主教的影响力扩大到小孩子身上,说服父母亲们把刚出生的小孩送来受洗、甚至要组织一个儿童唱诗班!当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真的又惊讶又同情。虽然我对宗教了解甚少,但是我绝对可以料到,他将来的路会有多难走。
“神父,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啊,我相信通过音乐的力量,一定可以感染更多的人。而且儿童是这个国家的将来,我应该在他们身上多做一些努力。”
很前卫的概念,很高明的战略。我不得不表示佩服。
“可是我们的音乐形态与贵国的相差太远,怎么实行呢?”
“你有没有看到我们教堂里的那台琴?”
“嗯。”
“那在我们国家叫做organ,是宗教音乐的伴奏乐器。”
“有它就够了吗?”
“哦,当然不是的……”神父突然神秘地笑了笑,“罗姑娘,你请过来。”神父站起来,我跟着他往正厅旁边的厢房走,那是神父休息的地方,我从来不曾进去过。厢房是由一房一厅组成,大厅与教堂只有一帘之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大厅竟然没有一点西洋味,布置得非常汉化雅致。夏克神父走到厅上的一角,那个比八仙桌稍微小一点的家具旁边,然后,他掀起盖在上面的绸布——我睁大了双眼——一架钢琴 !我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走上前去——那是一架典型的巴洛克风格的古钢琴,比现代钢琴稍小的三角形琴体,通体浅棕褐色琴身上面雕刻着繁琐的金色连体荷叶,琴盖上面镶嵌着云母石片,四个狮身人面支撑着琴身,狮子的眼睛是红色的宝石。
“这是我们欧洲现在最流行的独奏乐器,它叫……”夏克神父显然在思索合适的用词。
羽管键琴,我在心里默默回答。它是古钢琴的一种,也叫大键琴,是钢琴的前身。我从小学习钢琴,小时候钢琴老师给我讲述钢琴历史的时候有拿过图片给我看,只是见到实物,这还是第一次。
“哈斯考。”1夏克神父严肃地说。
我无暇理会神父的冷幽默,我走到钢琴正面,掀起琴盖,一样的黑白分明,上好的木材细致地被切割、上色,52个键盘整齐地排列。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键盘上轻轻敲了一个中音,“咚!”轻柔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好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夏克神父看出了我的恍惚:“罗姑娘,怎么了?”
“哦,没事。我很喜欢它的声音。”我随口说到。
“真的?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神父,您是说真的吗?”
“当然!”他快乐地答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又很能接受新思想,跟你聊天很轻松,我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夏克神父总算完整地表达完他的意思。
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他的意思,因为他在着急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蹦出几个法语单词,我也就当成是根据上下文猜到了他的意思,所以他觉得跟我聊天很轻松。而所谓的新思想——对我来说,就像我看《梦溪笔谈》一样,不过是为了满足我对这个时代文明程度的好奇心而已。
我想了想,“那就先谢谢你了,神父。”
“不用谢。”
神父的西洋钟响了11下,我突然记起已经是中午11点钟,我该回去了。
“神父,你真的愿意教我吗?”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我补充了下半句,终于笑了。
还没进王府,就听到许多马蹄声由远而近,我回过头,骑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身米黄缎盘金龙绣长褂,同色坎肩、硬领,外披一件狐毛披风,不是胤禛是谁?想装作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马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来,其他人也陆续到齐。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一个一身雪白的人已经叫出来:“是莹儿啊,你上哪儿去了?”
是胤祥,那个毛躁的少年。
“奴婢给贝勒爷、几位阿哥、大人请安。” 我急忙低下头,四个人里面除了胤禛、胤祥以外,其他两个我都不认识,没有了玉儿在身边,我只好混水摸鱼,一带而过了。
府里的下人都已经迎出来,把他们的马儿牵走了。
“你怎么光给我们请安?把旧主子都忘了?”胤祥向我走来。
哪儿不对了吗?我抬起头,胤禛正看着我,眼里面依旧看不出情绪。胤祥站在他身边,一脸调侃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胤禛身后的那一个,年纪比胤禛大些,虽然长相平平,穿着朴素,但是双眼凌厉有神,看得出来应该是极有能耐的人。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位俊秀儒雅的男子,面貌温和,嘴角带笑,一身世家子弟的打扮——看来胤祥指的就是他。
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的脑子里快速运转着——旧主子,应该是年府的人,看外貌,不是年珍的哥哥就是弟弟,那么是年羹尧?可万一不是?我根本不知道年珍有几个兄弟姐妹。看出了我的犹豫,胤祥先是一脸奇怪的表情,然后是不信,开玩笑道:
“莹儿,你不会是上次被马踢伤了脑袋吧?不对呀,你明明就认得我。”看我还是没反应,他又不死心地问:“那么这位呢?你认得吗?”他指指胤禛身边,“还有这位呢?”又指指胤禛身后的那名男子。
真是有够幼稚的,我几乎想对天空翻白眼。
“她失忆了。”胤禛终于开口,平淡的言语下听不出他的情绪。
“失忆?那是什么症状?是什么都忘了,还是只忘了人,却记得事情?还是……”胤祥一下子来了兴趣,像是发现新大陆。
“十三,不要闹了。亮工,进来吧。”他淡淡地撇了我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果然是年羹尧。后来我也知道了,那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人叫做坞思道,与年羹尧一样,是胤禛身边最重视的幕僚。
他们直奔书房,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我正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过去,小桂子已经在催了:
“莹儿姑娘,主子叫你进去侍侯呢。”
我听他们讨论着索额图的□□怎样呼朋结党、排挤外臣,太子怎样横行无忌、强占民女之类拉七杂八的事情,又是大阿哥胤褆的人如何与□□冲突、三阿哥胤祉如何设计借刀杀人……果然是政治黑暗,即使是号称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君主治世的时期也不完全是一片清明,不过我一向对政治毫无兴趣,而且一回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又站了近一个时辰,我早就饿得头昏眼花,哪里还管他们在说什么?
趁着去传膳的时候,我随便吃了些点心。他们倒是谈得起劲,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在座的除了胤禛和年羹尧偶尔喝一杯酒以外,坞思道和胤祥都是没要酒杯子,胤祥也就罢了,我听说他不是不爱酒,而是特别容易喝醉,大概怕误了正事。坞思道却真是滴酒不沾,奇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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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斯考,harpsichord,夏克神父是跟据羽管键琴的英文名直译得出此名。按理说夏克神父是法国人,应该是从法语翻译过来,但是笔者法语水平有限,查遍了家里所有的英法、汉法、法汉词典都找不到这个词,只好放弃。请各位将就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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